文人多疑,文人相輕,文人的世界裏,最出衆的人永遠是自己。
不過今晚長孫無忌的懷疑是對的,毫無懷疑才叫瞎了狗眼,長孫無忌剛完,房喬褚遂良等人連連頭。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話糙理不糙,從遺傳基因來,老混蛋生混蛋才是天經地義,程處默是個什麽性子,長安城裏誰家不知道?魚肉百姓倒不至于,卻也号稱長安一霸,整日領着國公國侯家的一幫子纨绔子弟吃喝玩樂兼打獵,至于讀書,自然也讀的,程處默讀書的事迹比他的長相更出衆,三年氣跑了五位先生,直到現在還隻基本達到認字的程度。
如今這個混蛋搖身一變,從粗人忽然變成了詩人,而且作出一首可稱絕世的好詩,在座的都是一幫整天跟人鬥心眼的老狐狸,誰會信程老匹夫能生出這麽一個兒子?
長孫大人發話,程處默不能不答,聞言胸一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當然是我作的。”
理直氣壯的态度很正确,花了錢嘛,東西自然是他的,程處默毫不心虛。
長孫無忌呵呵一笑,慢條斯理捋着黑須,與房喬褚遂良等人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
“老夫甚喜此詩,既然賢侄此詩是你所作,老夫對此詩有一處不解,還望賢侄解惑……”長孫無忌的笑容有陰。
程處默終于心虛了,額頭冒出了冷汗。
詩呢,當然是他的,花了錢嘛,但是……自己的東西就一定要了解它嗎?
程處默尴尬之時,程咬金卻興沖沖大笑道:“俺兒子文武雙全,有啥不懂的盡管請教,吓死你們這幫老雜……老長輩。”
長孫無忌也懶得計較程咬金的口無遮攔,笑道:“好,老夫且問你,‘但使龍城飛将在’此句,‘飛将’所指何人耶?”
程處默想哭……
他現在才發覺這筆買賣做得不利落,早知如此,應該讓那子逐字逐句解釋一遍再放他走才是。
“飛将,飛将嘛……”程處默被逼得黑臉泛起紅光,遲疑半晌,眼角餘光一瞥,指着程咬金道:“飛将自然是我爹!”
長孫無忌笑道:“哦?你爹爲國征戰沙場多年,戰功彪炳,天下皆知,可老夫與你爹相識數十載,怎從不知你爹竟有‘飛将’之美稱?”
被長孫無忌這老家夥逼到這個份上,程處默硬着頭皮索性放開了編瞎話:“有天我爹喝多了,獨自爬上家裏的房撒酒瘋,撒了一陣從房跳下,一頭紮進後院的池塘裏,從此我爹有了‘飛将軍’的雅号……”
“噗——”堂内所有人全部噴了。
長孫無忌快笑抽了,上氣不接下氣道:“原來竟是這般得來的雅号,漢朝李廣将軍泉下有知,亦當欣慰‘飛将軍’名号後繼有人,幸何如之。”
詩中出處,賞詩的人全都明白,偏偏作詩的人不明白,很尴尬的場面。
程咬金氣得老臉發綠,在揍兒子和揍客人之間猶豫了一番後,終于決定先揍客人,太氣了,不能忍。
“長孫老匹夫,你出來,俺跟你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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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李素的一首詩,幾位國公名臣名将打成了一鍋粥,而李素渾不知情,悠然地在太平村過他的太平日子。
有了二十畝田,李家也算是村裏的地主了,當然,比起同村的東陽公主還差得遠。
地主也是地主,理論上來,李素和公主殿下已是同一個階級了,剝削階級。
李素仍每天堅持上村學,老爹盯得緊,敢不去就祭起法器抽,課堂上郭夫子已不太敢教他了,畢竟他隻是窮教書的,對這位能作出“有花堪折直須折”的大詩人,他能教什麽?
不過李素的短處卻還是被郭驽拿捏住了,李素的字寫得太臭,郭驽實在忍不下去,于是每天在學堂裏,别的學生搖頭晃頭子曰詩雲的時候,李素總有特别的優待,郭驽給他特制了一個沙盤放在桌上,又很慷慨地把自己收藏的許多字帖拓本貢獻出來,讓李素專門練字。
李素并不反對練字,事實上他也是一個凡事追求完美的人,自己那筆臭字他比郭驽更忍不下去,練字早已提上日程。
自倉颉造字以來,華夏漢字比文化更淵遠,有了毛筆之後,漢字的字體愈發多變。貞觀年間,最流行的字體莫過于飛白體,無論朝堂還是民間,皆以飛白爲主。
飛白早在漢朝便有,後來書聖王羲之和他的兒子王獻之尤精飛白,而如今的大唐皇帝李世民,正是王羲之的超級腦殘粉,酷愛模仿書聖筆迹,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于是飛白這種字體迅速在貞觀年間成爲時尚。
坦白,李素并不太喜歡飛白這種字體,其勢太過渾圓,着筆太過無力,功力稍有不足便很容易把一篇文章畫成鬼畫符模樣,很難看。
所以李素左思右想,再思三思之後,終于做了一個很正确的決定——努力學好飛白體。
對于一個寫字其臭無比的人來,有資格挑挑揀揀嗎?
再,随波逐流才是李素的人生信條,非要在這種事上标新立異跟所有人作對,有必要嗎?
每天在學堂裏練兩個時辰的字,下午回到家,李素偶爾扛着農具到自家田裏幫老爹幹活,偶爾也叫上王樁王直兄弟,去河灘邊曬曬太陽。
日子真的很悠閑,不愁吃穿的基礎上能夠每天過得如此懶散悠閑,對李素來便是莫大的福分,他越來越珍惜現在的生活,剛來到這個年代時腦子裏冒出的一絲絲建功立業的野心,早被如今幸福的懶散生活消磨得幹幹淨淨。
袅袅炊煙在黃昏的餘晖裏搖曳而上,金色的殘陽鋪灑在河面上,李素看着遠處自家廣袤的土地發呆。
“該買兩頭牛了啊……”李素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