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施涼,這個天氣,竟然有涼意爬上她的腳踝,往身上流竄,她打了個寒戰,有一種在給自己上墳的感覺。
施涼抿了抿唇,她這張臉完全就是按照墓碑上的女人複制的。
一陣難言的詭異之後,其他的情緒蜂擁而來,又慢慢的沉寂,變的平靜。
這就是蕭荀心裏的人。
也是給她這張臉存在的緣由,隻是施涼想不明白,以蕭荀的勢力,可以随便選個人做複制品,養在身邊,确保不會出現任何變故,爲什麽非得是她……
容蔚然的聲音把施涼的思緒拉扯回來,他們把花擱在墓碑前,并且按照蕭荀要求的,放了一包糖果。
當天,容蔚然把查到的告訴施涼,“那個張雅,她死在三十多年前的一場雪災裏面。”
施涼在擦瓷瓶,她聞言,失手打翻了,“難怪……”
難怪蕭荀每到下雪,都表現的很悲傷,他告訴過自己,說見過更大的雪,應該就是指那次了。
施涼的眉間出現一抹哀傷,她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但恐怕是場災難,對蕭荀而言,甚至是噩夢。
氣氛有些沉悶。
容蔚然看看地上的碎瓶子,故作生氣,“這瓷瓶是上個月剛從拍賣會上花重金拍下來的。”
施涼的情緒被他帶跑,“看着像仿的。”
容蔚然,“……”
“你别碰,我去拿掃帚掃一下。”
容蔚然清理的時候,施涼又不小心打碎了手裏的杯子。
他歎口氣,“老婆,你回屋躺着去吧。”
于是施涼去躺着了,剛睡着,就做夢了。
在夢裏,她看到自己臉上的紗布拆下來,從鏡子裏看到一張陌生的臉時的一幕,門推開了,蕭荀走進來,從後面望着鏡子裏的她,眼睛裏激烈翻滾的激動,驚喜,滿意,以及悲痛。
畫面突然一轉,蕭荀不再是年輕俊朗的模樣,他躺在床上,油盡燈枯,“丫頭,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
“我走了。”
施涼猛地睜開眼睛,大汗淋漓。
她的胸口不停的劇烈起伏,驚慌失措的去了島上,看見那個人還在,問她怎麽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一如從前那般的溫和。
施涼的雙腿突然就是一軟,扶着牆才沒有倒下去。
“我沒事。”
她找回自己的心跳聲,動了動嘴唇,“我去過墓園了。”
蕭荀坐在搖椅上,陽光在他身上投了一層金色的光暈,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錯覺。
他說,語氣裏聽不出任何異樣,“那就好。”
施涼啞着聲音,“爲什麽是我?”
這時候,蕭荀緩緩側過頭,去看站在那裏的人,他的目光是溫柔的,深邃的,藏着什麽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施涼還是沒有等到答案,她知道,自己是等不到了。
兩年後,劉老病逝了,他走那天是端午,早上還好好的,帶大黃狗出去遛了一圈回來,就把箱子裏的一套衣服拿出來了,說天氣好,曬着去去黴味。
那套衣服是容蔚然給他買的,一次沒穿過,他說料子好,穿着糟蹋了,等他走了,就當壽衣,穿好看點去見老伴。
結果劉老就在曬棉衣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寄托,劉老走後,大黃狗就不行了,它吃的很少,慢慢的,一點都不吃了,早晚都在趴着,有時候眼睛還會流淚。
沒過多久,大黃狗也走了。
家裏突然冷清起來,施涼去鎮上一戶人家抱了一條小土狗回來,住進大黃狗原來的窩裏。
“跟大黃真像。”
容蔚然看着怯生生的小土狗,毛色非常接近,額頭也有一撮白毛,就是不知道以後長大了,有沒有大黃的猛勁和敏銳。
“它還不到三個月,這窩它用會不會大了?”
施涼想了想,幹脆就給新來的小成員新搭了一個窩,“大點再挪去大黃那裏。”
容蔚然說,“行。”
倆孩子放學回來,看到小土狗,都很開心,書包往小元小邱那兒一丢,各拿着一盒酸奶,就跑去玩了。
施涼把容蔚然叫到屋裏,“唯一這次的期中考試,成績全班倒數第二。”
容蔚然拿了香蕉剝,一副還行的口吻,“這不是還有個人墊底嘛。”
“……”施涼忍住想揪住孩子爸的耳朵,好好訓一次的沖動,“她的數學,沒人給她墊底。”
容蔚然停下吃香蕉的動作,“……不會吧?”
施涼去拿書卷,往他面前一擺,“你自己看。”
容蔚然看了看,書卷最上面有用紅筆寫了一個數字——二十六。
确實低了。
他往下看,放眼望去,都是紅叉叉,根本沒法看,“考第一的是誰,還是紀白楊?”
施涼,“嗯。”
容蔚然挑了挑眉毛,“不應該啊。”
那小子回回都是全年級第一,女兒經常跟他一起玩,按理說是會受到影響才是,怎麽就沒一點長進?
施涼慢悠悠的說了一句,“遺傳基因很重要。”
“嗯,”容蔚然贊同,“她爸是金融學院碩士。”
施涼瞥他一眼,“你怎麽不說,她爸曾經連學校都不去,就會開個騷|包|色|跑車四處玩。”
容蔚然面部一抽,裝作聽不見。
施涼闆着臉道,“告訴你,這回不管你說什麽,我都要給她請家教。”
“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結果還是沒請。
容蔚然覺得孩子應該快樂的成長,擁有一個輕松的童年。
晚上容唯一做作業的時候,有道題不會,她低頭摳手指,“爹地,我是不是很笨啊?”
“不笨,”容蔚然揉揉她的頭發,“唯一會畫畫,還得了獎,很聰明。”
容唯一撇嘴,“可是我學習不好啊。”
她悶悶不樂,“紀白楊考的分數好高,他的數學特别厲害。”
容蔚然告訴女兒,“他不會唱歌,也不會做小餅幹。”
聽爹地那麽說,容唯一的心裏舒服多了,她也有比紀白楊厲害的地方。
容蔚然溫柔的說,“唯一,答應爹地,下次我們考個倒數第五好不好?”
容唯一滿臉的爲難,“我試試吧。”
第二天上學,紀白楊和每一天一樣,早早在路邊等着了,一看到容唯一出來就立刻跑上去。
“雞蛋給你。”
容唯一捏在手裏,也不吃,她唉聲歎氣,“我答應爹地,下次要考倒數第五。”
紀白楊小聲說,“我幫你。”
容唯一臉皮薄,就覺得自己差了,“我才不要你幫我!”
紀白楊委屈,“唯一,我倆誰跟誰啊,你别在我面前不好意思,真的。”
“那你要怎麽幫我?”容唯一說,“我倆考試的時候,座位肯定都不在一起,你也沒法給我抄啊。”
“……”
中午午休的時候,紀白楊把筆記給容唯一看,他自己也不做别的事,就在旁邊坐着。
容唯一看了會兒就注意力不集中,她吃點東西,左看右看,一雙大眼睛就沒停過。
紀白楊恨鐵不成鋼,“唯一,你忘了嗎,你已經答應了你爹地!”
容唯一立馬就消停了。
期末的時候,她考了全班倒數第十八,超标完成任務,不過數學還是沒超五十,夠不到及格線。
紀白楊繼續做她的小老師。
一到周六,容唯一就去島上玩,會帶很多吃的過去,一直待到周末下午才回來。
那座島成了她的城堡。
她可以在城堡裏開開心心的奔跑,陪着住在裏面的國王。
施涼跟容蔚然都由着她去了,孩子越來越大,獨自的思維意識已經形成,他們的那一套就越不起作用。
一天上午,施涼接到姜淮的電話,幾乎是同一時間,容蔚然接到楚禾的電話。
他們聽到的是同一個消息——姜淮跟楚禾領證了。
那兩人都不年輕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不會迷茫,彷徨,很快達成意願,走到了一起。
施涼跟容蔚然挂掉電話,都感慨萬分,其實命運早有安排。
無論中間經曆過哪些,有的人必然會碰到另一個人。
當年黃老爺子給蕭荀蔔過一卦,原話是他求而不得,心太重,結在深了,活不過五十。
前一個靈驗了,後一個有點偏差,蕭荀走時是五十四歲,還是挺過了五十那道坎。
施涼趕過去,沒有見到蕭荀的最後一面,他是故意的,不想讓她看到那樣的場景。
主人離開了這個世界,整個島都死氣沉沉的,别苑裏到處都彌漫着悲傷的東西。
施涼把下人們全部都遣散出島,并且給了他們每個人一筆錢,那是感謝他們這些年對蕭荀的照顧和忠心。
下人們再一走,别苑裏就變的空蕩蕩的。
施涼坐在蕭荀常坐的搖椅上,沿着他的角度望去,發現視線正對着一棵樹,樹上有個鳥窩。
沒一會兒,一隻不知名的鳥雀飛到樹上,鳥窩裏探出一個小腦袋。
大的在給小的喂食。
施涼就那麽靜靜的看着,她試圖根據這樣一幕,去挖掘蕭荀當時的心裏所想,卻發覺一無所獲。
那個人将一切都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施涼在收拾蕭荀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日記本。
她伸手摸着日記本的封皮,喃喃自語,“原來你并沒有把什麽都帶走,還是給我留了一樣。”
把台燈打開,施競坐在桌前,将日記本放在桌上,翻開了第一頁。
——我的一生遇到過太多形形□□的人,最重要的隻有兩個女人。
一個是我年少時期的所有美好,因爲上天要帶走她,所以我不得不放棄了她。
而另一個,在我的而立之年刻入骨髓深處,我想和她生死相依,她卻放棄了我。
施涼的神經末梢猛地一抖,想把日記本合上,燒了,或者埋了,不想再看下去。
她去倒水喝,一連喝了好幾杯,她又回去,繼續往下看。
——那年冬天,m市遇到百年罕見的暴雪,我跟張雅住在一個大院裏面,她帶了自己的随身聽到我屋裏,叫我給她修。
那随身聽是張雅的媽媽在世時給她買的生日禮物,她很寶貝,一個勁的扒我耳朵,問能不能修的好。
“阿荀,你一定要修好啊,我晚上睡覺要聽的。”
我剛要說話,就聽見一聲響動。
頂棚突然塌陷了,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壓的動彈不了。
我看到張雅在哭,她的頭上有血,很快整張臉都是。
她說她好痛。
我想爬到她那裏,可是我的身子挪動不了,我一遍遍的告訴張雅,不要睡。
我們不停的叫喊,外面不知道有沒有人,還有多久能發現我們的位置,把我們救出來。
沒有過多長時間,張雅的聲音就弱下去了,她說自己受了很重的傷,堅持不下去了。
“小雅,我們說過明年春天去爬山,看映山紅的。”
“你不是說想在院裏種一顆銀杏樹嗎?等雪化了,我們就種。”
“小雅,聽到我的話沒有?”
“你再努點力……我們很快就能得救了……”
“小雅……”
我是眼睜睜看着她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的,永遠都忘不掉她那雙絕望,痛苦,又充滿強烈求生欲的眼神。
那場雪,不止帶走了張雅,還有我的父母。
多年後,我去a市出差,偶然間碰到一個小女孩被|綁|架|,我沒打算親自去管,就在我準備收回視線時,撞到那個小女孩看過來的眼神。
祈求,痛苦,絕望,她不想死。
那一刻,我以爲我看到了張雅,所以我跟着那輛車,把人救下來了。
我沒想到自己會鬼迷心竅,扭曲的覺得那雙眼睛隻适合放在一張臉上。
爲了如願,我幾乎是瘋狂的拿出所有去救那個女孩。
最後我看到了自己想到的,我遮掩着一切陰暗,養育她,教導她,讓她走出悲痛。
她叫施涼,名字是我取的,我希望她冷漠對待這個世界,隻要在我身邊就好。
可是我低估了施涼的野心,她在試過幾次後,終于逃出我的掌控,我失望,憤怒,決定不再管她。
不到半年,我就食言了。
我不能不管她。
她去了a市,不但開始複仇,還跟宋家人牽扯到一起,我把我的怒火歸結爲是她的隐瞞。
直到有一天,我欺騙不了自己,我愛上了施涼的靈魂,不是她的臉。
從那以後,我就開始一邊自我厭惡,一邊竭力克制自己的殺意。
我背叛張雅,背叛了我們曾經許下的誓言,我甚至已經記不清那些我以爲永遠都忘不掉的青春時光。
我爲了一己之私,一再傷害施涼,幾度想折斷她的羽翼,将她困在牢籠裏,直到死去。
我的内心肮髒,醜陋,腐爛,注定得不到幸福。
等我去見了張雅,我會跟她說,我這些年的所有,包括我的背叛。
黑色的字迹上不知何時有一灘水漬,施涼長長的歎息,蕭荀以這樣的方式,把她想知道的都告訴了她,不給她當面對質的機會。
手機響了,她去接,那頭是熟悉的聲音,“我在門口等你。”
施涼拿出打火機,将日記本點燃,她轉身離開,朝着站在門口的男人那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