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涼很冷靜,她知道自己要先學站,站穩了,再學走。
容蔚然給她計時,想她站着的時間能越來越長。
而施涼沒有讓容蔚然失望,她每天都在進步。
“今天夠了。”
容蔚然把施涼扶到輪椅上,拿毛巾給她擦汗,“累不累?”
“不累,”施涼呼出一口氣,“再來一次。”
就這樣堅持不懈,大半個月後,施涼終于能在不需要容蔚然的情況下,自己站着了。
盡管還是和那些健步如飛的人不能比,她卻已經走出成功的第一步。
容蔚然有點失落,“真不要我扶着?”
“我一個人可以,”施涼擺手,“你做自己的事去吧。”
容蔚然還杵着,“都做完了。”
施涼站在陽台,手|撥|弄|綠油油的銅錢草,這一刻,風吹起她肩頭的長發,她的神情溫柔如水。
容蔚然看的入神。
他闊步上去,從後面把纖細的人圈在臂彎裏。
施涼停下手裏的動作,“不許哭。”
男人低低的說,“沒哭。”
施涼拍拍腰上的手,摸了摸,“那流在我脖子裏的是什麽?下雨了?”
“嗯,下雨了。”
施涼轉身,将男人的臉拉到自己眼皮底下,唇蹭掉他眼角的鹹味。
“明年瀝瀝結婚,你說我能走着去嗎?”
“當然能。”
容蔚然把人摁在胸口,下巴抵着她的發頂,嗓音啞啞的,“姐,你很快就能走出這間房子,走出這個小院,再走到鎮上,去看海。”
施涼挺久沒聽男人這麽稱呼自己了,她恍惚,多少有一點不适應。
敲門聲響了,伴随一道輕聲細語,“施小姐,紅豆湯好了。”
小元和小邱是從島上帶出來的,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她們是蕭荀的人,這三年一直在施涼身邊伺候。
施涼習慣了她們。
容蔚然嘴上沒說,心裏介意。
施涼轉着輪椅扶手,“如果我讓她們走,就等于殺了她們。”
容蔚然的眉頭緊鎖。
施涼說的更直白些,“她們能不能活着,在于我要不要她們。”
容蔚然冷笑一聲,蕭荀下死令,g兩個眼線在施涼身邊,這麽做,是來惡心他的。
還有警醒。
蕭荀的意思是,如果施涼有什麽閃失,或者有什麽不開心,他就會立刻出現,把她帶走。
就跟老父親操心嫁出去的獨生女兒一個樣子。
容蔚然的額角鼓動,那個小元手腳勤勞,人做事利索,小邱安靜乖巧,眼力勁好,都讓人挑不出缺點。
她們是蕭荀花了心思挑的人,會一些簡單的醫護知識,還有不錯的身手,都不簡單。
“不要胡思亂想了。”
施涼有意打亂男人的思緒,“紅豆湯放涼了,不好喝,”
容蔚然回神,推她去客廳。
這幾間屋子都收拾過,牆壁,屋頂,院牆,地面,該縫補的都縫補了,壞的家具也換了,添了一些東西。
其他的沒動,畢竟這是老人的家,承載了他的一生。
小元在擦桌子,小邱在掃地,兩人見了出來的人,都規規矩矩的見禮。
“施小姐,容先生。”
放下抹布,小元去廚房洗手,把紅豆湯端到桌上,“施小姐,小心燙。”
施涼忽然捏住她的手,“怎麽破了?”
小元不好意思道,“劉老說要給您炖雞湯,我抓雞……抓雞的時候,被雞爪子撓的。”
施涼說,“去擦點藥。”
小元“嗯”了聲,後退着下去了。
容蔚然的視線擡起,不得不說,蕭荀會找人。
“你先喝,剩下的給我。”
施涼把碗推給他,“我聞着這味道,胃有點不舒服。”
容蔚然皺眉,“胃怎麽會不舒服,着涼了?”
“可能是中午吃多了,”施涼不在意道,“我待會兒多動動就行。”
容蔚然摸摸施涼的額頭,沒發燒,他想起來,她中午是吃的比平時多,又不能散步消食,應該是消化不良引起的。
“吃兩片藥?”
“不想吃。”
施涼任性起來,容蔚然完全沒辦法。
屋裏的小邱在合适的空擋裏發出聲音,“施小姐,中秋就要到了,我們要不要做月餅?”
施涼說,“做吧。”
小邱問道,“還是以往的那兩種口味嗎?”
“不了。”施涼說,“就做簡單的吧。”
她在島上的三個中秋總共吃了不到一塊月餅,至于味道,都忘了,隻記得蕭荀在旁邊看着她的眼神。
以往代表着那三年的時光,施涼麻痹自己,容蔚然垂死掙紮。
他克制着情緒,把碗扣在桌面上,出去抓把米喂雞了。
施涼揉了揉眉心。
小邱臉煞白,“施小姐,我是不是說錯什麽了?”
“跟你沒關系。”施涼說,“去給我倒杯水。”
小邱應聲,惶恐不安的去倒水。
施涼望着院子裏的男人,最近他都沒怎麽吃藥了,病情正在一點點地得到控制,這麽下去,恢複的可能性會有的。
中秋那天,王奶奶過來幫着張羅飯菜,她比劉老小幾歲,在鎮上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老了也是一個慈祥的老奶奶,想跟她搭夥的也有,但她跟劉老最處的來。
“小元,小邱,你們都不回家過節嗎?”
小元跟小邱說她們是孤兒,沒有家。
王奶奶聽了,爲她們心疼,“有看的上的年輕小夥子,就跟奶奶說,奶奶去給你們出面。”
小元跟小邱忙着各自手裏的活,都沒說話。
王奶奶叨唠了會兒,叫她們看着點火,自己去找劉老了。
劉老來拿長掃帚掃地,遠遠的就讓王奶奶靠邊站,“都是灰,你過來幹什麽?”
王奶奶拿了圍裙擱木桌上,“廚房有那兩個小丫頭看着,我也沒個事,就過來給你搭把手。”
劉老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闆起臉,“走走走,我一個大男人,掃個院子還要你幫着,傳出去不好聽。”
他特地不要兒子管,就想自己來,還沒老到那個地步。
王奶奶說,“多大歲數了,還死要面子。”
被戳穿心思的劉老重哼,“你走不走,不走我跟你急了啊!”
王奶奶已經拿起另一個掃帚,到旁邊掃起來了。
劉老瞪她,嘴裏小聲念叨,“我說你個老太婆怎麽就這麽不明白,讓你閑着,你非要湊個熱鬧,弄一身灰。”
王奶奶沒好氣的說,“劉老頭,你還說個沒完了是吧?”
劉老頓時沒了氣焰。
施涼在窗戶邊,看着院子裏的兩個老人,這樣的畫面讓她忍不住去想,等她跟容蔚然老了,會是什麽樣子。
肩上一沉,施涼攏了攏搭上來的披肩,“忙完了?”
容蔚然靠着桌角,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自從他跟施涼重逢後,就沒再抽過煙。
這兩天抽上了,還抽了不少。
他垂眼,下面有一層淺淺的陰影,“嗯。”
施涼轉身,若有所思,“你是不是破産了?”
容蔚然錯愕,他挑動眉梢,“爲什麽這麽問?”
施涼理理男人有點皺的領口,又去摸他冒着青渣的下巴,“你在焦躁,憂慮,走神,還失眠。”
她前些天還想着,他的病情已經得到控制,結果就發生變故。
容蔚然從口袋拿出盒煙,捏着塞嘴裏,半響說,“過節了,島上那位是一個人。”
施涼的眼睛一閃,明白了他的擔憂,“是啊。”
容蔚然悶不吭聲,金屬的叮一聲響在他指間發出,他将打火機攥手裏,深吸一口煙。
施涼拿走他的煙,掐滅了扔進垃圾簍,“你怕我今天會去島上陪他過節,是嗎?”
容蔚然抓頭發,沉沉的吐口氣,他眉間有陰郁堆積,令人心驚。
施涼拍他的頭,沒用什麽力道,“亂想什麽呢。”
容蔚然瞪過去,“我三十多了,你還打我。”
施涼哼道,“你七老八十了,不聽話,我照樣打你。”
容蔚然唇角一抽,“家規忘了?”
“忘了,”施涼說,“回頭重新弄一個吧。”
她補充一句最關鍵的,“我來弄。”
容蔚然,“行,你來。”
他把人抱懷裏,感慨道,“好多年都沒跟你一起過節了。”
施涼被拖進回憶裏,上次還是六年前,他們過春節,在新年的倒計時裏|擁|吻|彼此。
之後就是驚濤駭浪。
容蔚然親她的臉,鼻尖,鄭重其事道,“以後每年所有的節日都要過。”
施涼把手放進他的頭發裏,從額前穿梭至腦後,“兒童節也要過?”
“要過。”容蔚然的唇貼在她耳邊,“阿涼,我們去造人吧。”
施涼看一眼窗外的陽光明媚,“吃完飯再造。”
“造了再吃。”
容蔚然抱她上床,結果剛親了沒多久,院子裏就傳來劉老的喊聲。
“你躺着,我出去看看。”
容蔚然整理了衣褲去院裏,“爸,怎麽了?”
劉老把手裏的小包裹拿給他,“不知道哪個放門口的,這上頭寫的名字是阿涼。”
容蔚然不動聲色,“我看看。”
他拿走,将包裹拆開,裏面是一種子。
小元看到說,“是白翎花種。”
容蔚然捏住一個種子,放到眼前看,“白翎?”
“那是一種白色的花,夜裏會變色,它能給人帶來幸運,安康,快樂,是世間所有美好和吉祥的化身。”
一陣漫長的緘默後,容蔚然說,“拿去種院子裏吧。”
小元跟小邱都很詫異,同樣也震撼。
她們原來隻看到蕭先生對施小姐的無微不至,和難以理解的寵溺,以爲那就是愛,後來離開島,看見施小姐跟這個人的相處,才發現那不是。
施涼是從劉老那裏知道的,院裏種了一批白翎,島獨有的一道風光。
她出島後不久,島就斷絕外人的踏足,那裏變成一個孤島。
島上的人不會出來,外面的人沒辦法進去,也許将來有一天會取消禁令,也許一輩子都不會。
究竟會有怎樣的改變,取決于那座島的主人。
國慶前兩天,黃金殊跟王建軍帶着兒子出現在碼頭。
“這地方真美。”
黃金殊把絲巾拿掉,随手塞包裏,“建軍,等豆豆上大學了,我們就來這兒住吧。”
王建軍有必要提醒他這個想一出是一出的老婆,“豆豆幼兒園還沒上。”
“那叫憧憬懂不懂,”黃金殊哼哼,“跟你這人過日子真沒意思。”
王建軍怒目圓睜,“那跟誰有意思?”
他更壯了,還肥,臉都圓了,做這麽個兇巴巴的表情,不但沒有威勢,還挺逗。
黃金殊哈哈大笑,手拍他鼓出來的小肚子,“喲,王胖子,還知道吃醋啊。”
王建軍臉通紅,壓低着聲音難爲情道,“在外頭呢,好多人看着,别動手動腳。”
黃金殊捏了一把他的肥肉,“就動。”
豆豆軟綿綿的聲音,“爹地,媽咪,我想吐。”
“……”
豆豆暈船,這會兒蔫蔫的,全然沒了平時的那股子瘋勁。
“乖啊,一會兒就能見到你漂亮幹媽啦。”
黃金殊摸了摸兒子的老鼠尾巴,“還有你幹爹。”
“他很兇的,豆豆你可千萬别往你幹媽身上湊,也不能親你幹媽,知不知道?”
豆豆耷拉着腦袋,在他媽肩頭滾了一圈,“媽咪你好煩哦。”
黃金殊,“……”
王建軍幸災樂禍,“聽見沒有,兒子都嫌你煩了,我說你更年期,你還不信。”
黃金殊拿高跟鞋用力踩他一腳,抱着兒子往前面走,把他甩在身後。
王建軍一手拉個皮箱,身上還背倆包,前後各一個,“金殊,老婆,你走慢點,等等我,我分不清東南西北,會迷路的啊。”
周圍的路人聞言,紛紛側目,鄙夷的看大塊頭。
王建軍摸摸鼻子,路癡怎麽了,誰規定長的壯,就不能迷路了?
他拖着箱子在鎮上逮着人就問,站在院子裏時,已經汗流浃背,腿腳無力,頭暈眼花。
“缺少鍛煉。”黃金殊吃着西紅柿,“來這裏住一周,你好好努力,身上那些肥肉就别帶回去了。”
王建軍一屁股坐椅子上,那椅子小,又有些年了,他那個身闆,直接給坐散架了。
“……”
院子裏有了小孩子的身影,大人的歡聲笑語就多了。
豆豆一口一個爺爺,把劉老高興的眼睛都笑沒了縫。
黃金殊說,“爺爺在世的時候,豆豆被他寵的無法無天,他走了,我爸媽接着寵,沒辦法,我還不能說多了,不然就給我上大道理。”
“老人隔代親。”施涼說,“你讓他們帶,和你自己帶,肯定有區别。”
黃金殊說,“我也想自己帶,可我又不想做全職太太。”
她吃着鳳爪,聲音含糊,“等豆豆上幼兒園了,我再看看。”
“你少吃這東西,”施涼說,“沒營養,不衛生。”
黃金殊辣到了,她咳的眼睛飙淚,分分鍾拉她兒子背鍋,非常熟練,“是豆豆要吃,我才買的,不是我要吃。”
施涼一臉“鬼才信”的表情。
廚房裏,王建軍跟容蔚然兩個大老爺們在竈台前忙活。
裝了油煙機,味道還是很大,能見度都低了。
王建軍掌勺,“醋給我。”
容蔚然去架子上拿了一瓶遞過去。
王建軍擰開瓶蓋,又還給容蔚然,“是醋,不是醬油。”
容蔚然又拿了一瓶。
王建軍,“……這是麻油。”
他實在忍不住了,沒見過這麽笨的,“六少,瓶子上面有寫字的。”
背後有一道鋒利的視線,刀子似的劃上來,王建軍打了個寒戰,忙說,“有點模糊,看不清是正常的,我也經常搞錯。”
容蔚然,“我出去一下。”
王建軍,“好好。”哥們,你最好就别回來了,真的,我一個人完全能行。
他的心聲沒有被聽到,容蔚然很快就回了廚房。
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那架勢,相當認真,嚴肅。
王建軍下意識的繃緊神經,“六少,你這是?”
容蔚然說,“教我做豆腐蒸魚。”
王建軍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脫口而出,“你學不會。”
尴尬了。
“不是,”王建軍擠出笑容,“我的意思是說,那道菜不好做,你從簡單的開始,比較容易上手。”
容蔚然問道,“那什麽是簡單的?”
王建軍看看剩下的食材,“火腿腸炒黃瓜。”
容蔚然皺眉。
王建軍想了想,“不如……西紅柿炒雞蛋?”
容蔚然繼續皺眉。
王建軍偏開臉,對着一邊翻白眼,再回過頭說,“就炒黃瓜吧,我教你。”
容蔚然歎口氣,吐出一個字,“難。”
王建軍差點磕竈台上。
難歸難,容先生還是虛心求教,認認真真的按照王大廚所說的來做。
吃飯的時候,那盤火腿腸炒黃瓜非常有心機的放在施涼面前。
施涼夾這個吃,夾那個吃,就是沒動黃瓜片。
容蔚然說,“多吃點黃瓜。”
施涼說,“不想吃。”
“……”容蔚然端出劉老,“黃瓜是菜地裏種的,小邱早上才摘下來的,新鮮。”
“對對,那個吃着好,”劉老說,“什麽藥都沒打,絕對的綠色食品。”
“魚也要吃,阿涼,你看你瘦的,不能挑食啊。”
他看向兒媳遠道而來的朋友,滿臉和藹的笑意,“黃小姐,這個魚是野生的,湯有營養,你多喝點,對肚子裏的小孩子好,豆豆也要喝,補鈣的。”
黃金殊說,“叔叔,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劉老說,“你們來了,我這兒熱鬧多了。”
“阿涼高興,我家大宇也就高興了。”
他雙眼混濁,心底透亮,明白着呢。
容蔚然沒顧别的,一心就想施涼嘗嘗他炒的黃瓜片,他主動夾了一筷子放她碗裏。
施涼把黃瓜撥到一邊,騰出位置放青豆。
容蔚然的臉黑了。
施涼吃完青豆,那個位置擺上了肉片,她吃掉肉片,又換成青菜,就是沒碰黃瓜片。
容蔚然的臉黑成鍋底。
其實施涼平時是喜歡吃黃瓜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一點都不想碰,聞着那味道就夠了。
桌上的其他人沒發覺任何異常,除了知情的王建軍,他快憋出内傷了。
“我去下洗手間。”
說完就離開桌子,生怕走慢一步,自己會笑出聲。
到底是兩口子,黃金殊察覺到不對勁,她瞅一眼施涼面前的火腿腸炒黃瓜,再去瞅容蔚然的臉色,心裏猜出七七八八。
黃金殊夾一片黃瓜,嘎嘣幾下就給吞了,“這個挺好吃的,黃瓜脆,還有火腿腸的香味。”
聽到有火腿腸,一直在埋頭啃雞腿的豆豆兩眼放光,當即就g掉雞骨頭去吃火腿腸。
小孩子就是簡單,高興的,不高興的,都寫在臉上。
容蔚然問小朋友,“好吃嗎?”
豆豆口齒不清,“火腿腸好吃,黃瓜不好吃。”
容蔚然的眼角微抽。
一碗飯見底,黃瓜片還在角落,施涼随手夾了一片吃。
她剛咽下去,就側過頭幹嘔。
容蔚然面部僵硬,有那麽難吃嗎?他拿筷子把施涼碗裏剩下的黃瓜全吃了,很好吃啊,完全是超水平發揮。
施涼的臉有點白,她伸手把那盤黃瓜往中間一推,“聞着味兒惡心。”
劉老讓小元去給施涼倒水,“那就不要吃了。”
“大宇,你扶阿涼回屋躺着去。”
容蔚然自尊心受挫,面上沒表現出來,他把施涼扶到輪椅上。
“你想吃什麽告訴我。”趁王建軍在,他多學點。
施涼胃不舒服,現在什麽也不想吃,“先回屋吧。”
一邊的黃金殊古怪地看着施涼,她忽然冒出一句,“阿涼,你……是不是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