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蔚然的焦躁寫在臉上,他按喇叭和手指敲方向盤的頻率都極度不正常。
逼仄的車裏,盤旋的是陰雲壓頂的沉悶。
施涼一直在打電話,接電話,都是公事,涉及容氏,她也沒刻意壓低音量,避諱什麽。
嗓子幹了,施涼難受的咳了幾聲,水杯就遞到她面前。
她拿在手裏,“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能下高速。”
“嗯。”
容蔚然望着前方的路況,不再多言。
施涼喝了水,陪他沉默。
一下高速,兩撥人就在那裏等着,一撥是姜淮陳瀝瀝帶頭,一撥是容家人。
施涼在開門的那一刻,她突然頓住了,仿佛在等什麽。
然而容蔚然似乎并沒有什麽動作,或者開口的迹象。
門打開的輕微聲音響了,施涼把門一推,陽光猛一下撲向她,有些刺眼,她閉了閉眼睛,酸澀感沒有緩解。
施涼的胳膊被大力拽住,背後是男人嘶啞的聲音,“等我的消息。”
“好。”
施涼下車,被拽過的覺得那條胳膊疼的無處安放,他指間的溫度和力道一同刻在了她的骨頭上。
多道目光投過來,其中就有蕭荀的人,施涼隻掃過姜淮跟陳瀝瀝,前者是一貫的精明姿态,不見其他情緒,後者眼中有着遲疑,凝重。
見施涼看向自己,陳瀝瀝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抿了抿嘴。
随後容蔚然出來,面無表情的走到容家人那邊。
兩撥人往兩個方向離去,很快就消失在極速的車流裏。
容蔚然被帶去醫院,走廊站了不少人,他們的沉重把悲傷的氣氛渲染的更加濃烈。
“老六,你終于趕回來了,進去看看爸吧,他一直在說你。”
容幕遠幾個都看過來,容斌沒有,他低着頭,胡子拉碴,滿身滿臉的窮途末路。
容蔚然也沒有要跟容斌說話的意思,他擡腳走進病房。
容振華彌留之際,人已經迷糊了,“是老六嗎?”
幾瞬後,病房裏響起聲音,“爸,是我。”
容蔚然垂在兩側的手動了動,“我回來了。”
容振華的呼吸時有時無,眼睛裏卻一下子有了一絲光亮,“過來……給爸爸看看……”
容蔚然走到床前,微微彎下身子,望着自己的父親。
人都有老去,死去的一天,誰也不例外,不過是有早有晚的問題,他是這麽告訴自己的,然而視野裏猝不及防的被潑進來了水,濕濕的。
容振華靜靜的看着小兒子,他并沒有再說平時說的那些話,也許是就快死了,才醒悟過來,從前計較的,什麽都不重要。
“爸爸很想你媽……”容振華斷斷續續的說,“還有施涼的外公和……和她媽媽了……”
“他們……他們會……會見我嗎……”
容蔚然說,“會的。”
容振華布滿皺紋的眼角濕潤,淚水滑進鬓角。
他這一生,都陷在名利場裏,算計别人,被别人算計,最後悔最愧疚的就是對吳家一家做過的事。
那時候他已經不是毛頭小子,不可能用年輕不懂事作爲欺騙自己的借口,他就是被利益沖昏頭腦,喪失良知,成爲一切不幸的導火索。
到頭來,還害了容家,小兒子,太多人都被牽扯進來。
容振華身上的死亡氣息越發清晰,很快就可以見到吳家父女了,他會去請罪。
“你們幾個兄弟都要好好的。”
容蔚然聽着。
“爸在國外有個賬戶,上面有一筆錢,是給你留的,等你結婚的時候用。”
容振華突然又有精神了,說話也利索了些,“具體都在你房間書架第二排的一本書裏。”
“老六,你是最像你爺爺的,重情重義,可惜啊……”容家已經敗落了,否則早點交給小兒子打理,一定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這都是命。
不給容蔚然開口的機會,容振華閉上眼睛,“你出去吧。”
容蔚然的唇角壓緊,他出去時,所有人都齊刷刷的朝他看。
“老六,爸有對你說什麽嗎?”
“那個……姚秘書說了,爸沒有留遺囑。”
“是不是爸跟你提了?”
容蔚然大步往前走,将那些令他暴躁的聲音全部甩在後面,片甲不留地|剝|出自己的世界。
醫院門口,楚禾站那兒,神情複雜,她以爲容振華的病情至少還會熬個幾年,和大多數老人的情況差不多,誰知道會突然成這樣。
所以容蔚然這麽快就回來了。
他是不會不回來見父親最後一面的,這點,她知道,其他人也不會不清楚。
在容蔚然走近的時候,楚禾問他,“看到杜鵑花了嗎?”
容蔚然腳步不停,“下次。”
楚禾一愣,他這兩個字充滿了希望和美好,她不忍心再去把殘忍的現實攤給他看。
容家依舊大到極度奢華,梨樹桃樹花開豔豔,小橋流水,竹林翠綠,風景秀麗,卻籠罩着一層揮之不去的壓抑。
保镖,傭人,管家,個個都頂着張風雨欲來的表情,他們看到回來的人,都低頭見禮。
“六少爺。”
容蔚然不做回應,他上了樓,把自己關在房裏。
樓下的管家心事重重,“楚小姐,我家老爺他……”
楚禾說,“就這兩天。”
管家身子一晃,後退了兩步,他痛哭,老爺怎麽就走他前頭了……
楚禾不知所措,手忙腳亂的遞紙巾。
管家擺擺手,佝偻着腰走了。
停留在原地,楚禾擡頭環顧諾大的客廳,容家勢必會随着容振華的走,徹底敗落,走上趙家,盛家的老路。
a市變了,也沒變,還是一家獨大。
傍晚,容斌在門口拍門,聲音一次比一次大。
門打開了,容蔚然啓唇,他很平靜,沒有什麽異樣,隻是嗓音沙啞的不成樣子,“有事?”
容斌冷冰冰的說,“爸要見施涼。”
容蔚然閉口不答。
“爸他要見你的前妻,施涼,你聽見沒有?”
容斌情緒失控,要不是其他人拉着,他的拳頭已經揮上去了。
容蔚然淡淡的問,“見她做什麽?”
“你問我,我問誰去?”容斌咆哮,這段時間積壓的憤恨和痛苦終于爆發,他不能接受容氏的現狀,如同不能面對唾手可得的一切變成泡沫。
“都是因爲你!”
他近似是扭曲黑白的責罵,“當初要不是你中了施涼的圈套,被她牽着鼻子走,後面的事都不會發生,盛家也是被你害的,才有那樣的下場!”
容蔚然,“說完了?”
明明是沒有起伏的聲音,卻讓在場的其他人不寒而栗。
容斌表情憤怒,“媽死前那麽想見她一面,她都不肯,她那種女人,蛇蠍心腸,有什麽好?”
“老六,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有想過對得起你這個姓,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容蔚然,“這次說完了?”
“你鬼迷心竅了,”容斌呵呵笑道,“行,老六,我看等你将來去地下了,你有什麽臉面見媽。”
容蔚然甩上門。
砰一聲巨響,好像一耳光扇在門口的容斌臉上。
他緩緩蹲下來,臉埋在掌心裏,心裏清楚剛才自己的行爲多麽過分,可笑,不是一個大哥該有的樣子。
但是他沒忍住,低估了自己的自私程度。
容斌是長子,身上扛着容氏未來的榮辱興衰,他從小就被寄予厚望,一畢業就進的容氏,跟在父親身邊做事,受權勢影響最重。
他沒有信心,可以在這次的跌倒後重新站起來,站到現在的位置。
因此他彷徨,不分敵我的逮着人就發洩。
“大哥,老六不聯系施涼,我們也聯系不到。”
“是啊,除了他,沒人能說動施涼了。”
“算了。”
容斌拿開手,眼睛發紅,裏面已經沒了情緒,“我們盡力了,爸能理解的。”
就在此時,施涼的身影出現在走廊一頭,她的臉上戴着墨鏡,神情全部遮掩。
走廊空無一人,像是提前做過清除的工作,确保不會有任何聲音出現。
施涼推來病房的門進去,反手帶上門。
在一股刺鼻的藥水味和冰冷的儀器中間,她冷漠的看着病床上的老人。
容振華似是有所感應,眼睛一下子就撐開了,隻是身體太過虛弱,生命力所剩無幾,撐起的動作很小。
“你來了啊。”
施涼并未靠近,“伯父,您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容振華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非常吃力,吐字不清,“對不起。”
施涼沒有給出一絲反應。
容振華也不指望得到原諒,“你……你對老六……”
施涼說,“我愛他。”
容振華吊着一口氣,等來施涼,他就問了這麽一句,聽完她的親口回答,便閉上了眼睛。
施涼聽到儀器裏發出病人心跳停止的提示聲響,她沒有表情的站在那裏,許久才離開。
在那之後,有淩|亂急促的腳步聲,病房裏亂成一團。
夜晚月朗星稀,有風輕輕拂過,樹梢晃動,在車頂上打下一片陰影。
施涼坐進後座,她阖上眼簾,一言不發。
一隻寬大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帶着薄繭,來回|磨|蹭|。
那種|觸|感|在施涼的神經上重重擦過,她猛地把我拿開。
“走了。”
蕭荀溫和道,“那就回去吧。”
施涼側頭,面朝車窗,“你帶我來醫院見容振華,爲的就是讓外界知道,我是他死前最後一個見到的人。”
蕭荀輕笑着搖頭,“丫頭,是你想見他,我隻是遂了你的願。”
施涼的嘴唇一抿,冷哼了聲,不再開口。
不多時,容家接到醫院電話,哭聲一片。
容蔚然得知時涼去過醫院,就在他們離開後不久去的。
耳邊的聲音都在指責,是施涼說了什麽,才讓父親連今晚都沒過去。
容蔚然挨了幾拳頭,分不清是誰給的,他至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也沒做任何反抗,毫無意義。
電話打不通,容蔚然坐在樓梯上,一遍又一遍的打,他突然就把手機大力扔出去,頭低在膝蓋裏。
手機承受着主人的怒氣,顫顫巍巍的摔下樓梯,報廢了。
楚禾不知道怎麽安慰這個人,失去至親,愛人又聯系不上,此時此刻,他的内心是怎樣一種景象?
“會不會是有什麽誤會?”
楚禾說,“施涼出現在醫院,可能是你父親另外派人去通知的。”
“我想你父親要見她,應該是有什麽話要說,在那種情況下,他們不會發生沖突。”
就在楚禾以爲等不到回複時,她聽見男人說,“我怕的不是這個。”
“那你是怕什麽?”
“我跟我的人失去聯系,”容蔚然的身子大幅度起伏,在竭力克制着,“我找不到她了。”
楚禾感覺有條蛇纏上她的腳脖子,涼意竄上全身,又在一瞬間滲透骨髓,她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你先不要着急。”
楚禾抓住容蔚然的手臂,“聽我說,容蔚然,局面也許沒有你想的那麽壞,事情在沒有發生前,都有無數可能和轉機。”
管家來說,車在等着,容蔚然起身下樓。
楚禾提心吊膽的跟上他,生怕他下一刻就踩下樓梯。
消息不知道怎麽洩露出去的,醫院圍了很多記者,商界有頭有臉的也來了。
容蔚然被一個聲音叫住,他轉身,目光駭人。
拍拍他的肩膀,林競象征性的說出兩個字,“節哀。”
容蔚然沒有邁步。
見他這樣,林競笑起來,“看來你已經有了預感。”
他看腕表,“半小時前,施涼人就不在a市了。”
“别問我,”林競手插着兜,“我也想知道蕭荀把她帶去了哪兒。”
“不過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們之間的糾葛。”
林競暢快的說,“看在我們相識一場,回頭你有需要,我會給你介紹幾家不錯的療養院。”
容蔚然的手攥成拳頭,根根骨節突起,爺爺說過,他會兒孫滿堂,命好。
可是爲什麽?
我們說好的,等我的消息,你也答應了,爲什麽不等我……
一步步走進醫院大樓,容蔚然突然噴出一口血,一頭栽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