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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節。唯向關山望月明。
葉孤城和葉英談話的時候,他的衣服還沒有整理好。他隻是換了一身幹淨的亵衣,而後将外袍随意的披上。
屋子裏擺着火盆,暖意融融的,葉英又目不能視物,加上一場酣戰之後,葉孤城也有幾分脫力,所以他也不急着将衣服一絲不苟的穿好,反而靠在椅背上,任由外袍滑落,便露出他一片胸膛。
葉孤城很白,如玉一般的顔色。被熏暖了的唇泛出一抹淡淡的紅,他的長發散落,整個人卻不見半分柔和。
葉孤城注視着葉英,心中轉過了許多念頭,卻始終隻與他的妹妹相關。
無論是今生還是前世,情愛之事,早就不在葉孤城的心上。可是這個時候,他卻忽然窺見了一絲端倪——對面的白發男子雙目已渺,讓人無法窺見他眼底的半分波瀾。可是那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情感,真是應當屬于師徒之間麽?
這個問題葉孤城還沒有答案,他還需要且看且待。
葉英沒有再說話,而是轉身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去換靴子。一直到葉英換好了靴子,他才對葉孤城道:“你的劍,不像是江湖人的劍。”
這句話卻帶着一些不明的意味了,白雲城雖然地位特殊,并不能以尋常江湖勢力看待,可是葉孤城到底身處江湖,葉英卻說,葉孤城的劍不是江湖人的劍。然而白雲城主的劍,不是江湖人的劍,又該是怎樣的一柄劍呢?
這個問題葉英還沒有答案,或許已經有,但是他在等葉孤城自己說。
葉孤城的眼中像是蒙上了一層化不開的濃霧,他看着葉英,眉角似乎輕輕的抖動了一下。這是葉孤城的一個小動作,在他思量的時候,總會如此的。
許久之後,像是已經有了決斷,葉孤城對葉英悍然道:“我的劍,會是天子的劍。”
這一句話擲地有聲,像是錦緞被割裂,留着了一室突兀的靜谧。
葉英沒有即刻怒斥葉孤城狼子野心。事實上,今日之前,他并不了解這個葉家的後生。而今日之後,透過他的劍招,葉英對葉孤城說的話竟也不覺得意外。
若非有了登臨天下的野心,這人的劍招又何至于霸道至此呢?雖然今日葉孤城戰敗,但是葉英也曾自問,自己二十餘歲的時候,能否使出這麽霸道的劍招呢?
其實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因爲葉英的劍,永遠不會和葉孤城的一樣,非關年齡,隻是道不同而已。
隻是道不同而已!
葉英沉沉的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你知道,前世之時,且歌是如何……”艱難的停頓了一下,葉英終歸吐不出那個“死”字,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好幾下,才能繼續道:“是如何去的麽?”
葉孤城的臉上沒有表情,可是屋子裏越發的暖,他的臉卻因爲這個問題白了白。
“是擊殺狼牙叛軍的時候,被一刀貫穿胸口。最後,她冷在了我的懷裏。”
葉英沒有理會葉孤城驟然錯亂的呼吸,繼續道:“她的家人,師門,故友,死在叛軍刀下的一共一百三十五人。葉城主知道,我爲何記得這樣清楚麽?”
葉孤城已經坐直了身體,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抑制住自微微顫抖的雙手。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等待着葉英其餘的話。
葉英沉沉道:“因爲這孩子記着呢,她每殺一個狼牙軍,就要記上一筆,她說,血債需血償,她要雙倍奉還。”
葉英沒有睜開眼睛,葉孤城卻恍然覺得自己被他威嚴的目光籠罩着。堪破生死之後,這世間若有什麽,是葉孤城唯一顧及的,那便隻剩葉且歌而已了。
葉英的話讓葉孤城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他很難想象,自己從小就捧在手心的妹妹,在那個他觸摸不到的時空,曾經吃過那樣多的苦——生離,死别,喪亂,流離,這些哪一樣不是人間至痛,而他的妹妹,居然全都經曆過。
甯爲盛世狗,不爲亂世人。這話說來,卻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葉英和葉孤城說這些,也不是打算三言兩語就勸他放棄自己的想法,隻是希望讓葉孤城多想一想他的妹妹。有所顧忌。
畢竟,葉英是了解自己的徒弟的,他也實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徒弟和今生唯一的血親站在對立面上。
在這陣宛若将人皮肉都剮痛了的沉默之中,葉孤城終于開口:“倘若,天下更疊隻是一家之事,葉某絕不塗炭生靈呢?”
葉英不語——他是藏劍山莊的大莊主,已經不是天真的少年,如果山河更疊,又怎麽可能不烽煙四起呢?
可是葉英也知葉孤城并不是食言而肥之人,既然許諾,便一定會應諾。所以葉英沒有直接反駁葉孤城。
葉英在思量着的時候,葉孤城繼續說道:“先生初來此世,也不妨多看看,這天下如今是否非姓葉不可。”
葉孤城這樣說,葉英也不必再勸。他的手撫上額角的紅梅,半晌之後,輕輕說到:“我需要看多久?”
葉孤城眉眼之中閃出一抹複雜。一番掙紮之後,他終于如實說到:“短則三年,長則五載,總會有個分曉的。”
葉孤城的言下之意,竟是将自己準備成事的時機對葉英合盤托出。
因爲葉孤城足夠自信。
他知道葉英一旦知道了他計劃成事的日期,那麽想要阻擋他就是輕而易舉。因爲若說前世,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紫禁一戰,是葉孤城在最後一刻讓了西門吹雪,那麽今生對上葉英,葉孤城哪怕被讓了數十招,以他如今的實力,恐怕都沒有能戰勝葉英的可能。
葉孤城告訴葉英自己何時準備成事,并不懼怕葉英那時會來。因爲他相信,三五年之後,葉英會看清如今歌舞升平下的潛藏危機,那個時候,這個強大的男人會明白該如何抉擇。
葉英還要說話,這個時候,門卻忽然從外面被人叩響,也不等他們去開門,門便已經被推開。葉且歌捧着一個巨大的木托盤,從外面走了進來。
她一進來,葉英便聞到了一陣姜味,這味道濃烈,葉孤城自然也聞到了,待到葉且歌走近,果然見那木托盤上班放着兩個天青色的蓮花敞口碗。
那碗看着雖然漂亮,卻足有尋常碗碟的兩倍大。葉孤城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卻到底拿了一碗,一飲而盡。
舌尖彌漫着一股詭異的麻,葉孤城又喝了好幾杯水,才壓下這股異樣的感覺。在吃食上,他的喜好不甚分明,隻是這蔥姜之類,葉孤城一慣是不喜的。
葉英也是口味清淡,對姜的不喜也沒有比葉孤城好多少。何況……他隻是微微沾濕了鞋面,應該不需要喝姜湯的……吧?
所以,葉英端正坐好,卻恍若沒有發覺桌上還剩下一碗姜湯一般。
葉且歌簡直要被師父氣笑了,她哪裏容他這樣含糊過去。徑直端起桌上剩下的那碗姜湯,葉且歌直接将碗抵在了葉英唇邊。
“師父喝些吧,驅驅寒。”葉且歌這樣說着,手上的動作難得的不容拒絕——是了,她在生氣。
這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兄長,一個是她的師父。都是他她的至親之人,這兩個人拔劍相對的時候,葉且歌當然要擔心。她忽然知道兄長和師父手下都有分寸,總不至于有性命之憂。可是,刀劍無眼,若傷到了呢?
葉孤城面上恢複了一派淡然,看到幼妹和葉英僵持着,他便“好心”開口道:“水面寒涼,大莊主畢竟不年輕了,還是用些姜湯,不要病了才好。”
不,年,輕,了。
此言一出,葉英倒沒什麽反應,葉且歌的手卻是抖了抖。
她家師父面容一直未曾有什麽衰老的迹象,就是踏碎虛空之前,在那個盛唐,葉英看起來也始終是俊雅溫文的樣子。更毋論現在他狀若青年,就連曾經眼角與眉間的淺淺痕迹都被撫平了。
所以哥哥……你這樣插刀真的好麽?
葉且歌無語半晌,卻覺手背上驟然一暖。她低頭一看,便見師父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将一碗姜湯喝盡了。
葉且歌故意用三年的老姜熬成的濃濃一碗,又刻意沒有加糖。這一碗下去,葉英便覺周身一股暖意,臉上仿佛都被激出一抹薄紅。
葉且歌被這樣的葉英弄得一愣,竟是半晌都忘了抽回手去。還是葉孤城再也看不下去,伸手将幼妹拉到了身側,又對葉英道:“年關将近,在下要有家妹同返白雲城,大莊主可要同行?”
葉英有了片刻的怔愣,這幾月他們師徒都在爲藏劍山莊的重建而忙碌,也收了一些根骨好的小孩子,準備再考察他們心性一些時日,若是合适,便傳授藏劍功法。
這種和大唐仿佛的日子,倒讓葉英忘了,今生他的徒弟不僅屬于藏劍,還是屬于白雲城的。
心頭劃過一抹似是黯然又似是惆怅的情緒,葉英搖了搖頭,還是道:“不了,莊中還有一些孩子們,我與且歌總要留一個才是。”
葉且歌難得對葉英撒嬌,這幾個月的相處,卻讓她覺得比過去的二十多年都要離師父更近了。嘟了嘟唇,葉且歌可憐兮兮的拉住葉英的袖子,道:“師父,你不能有了新徒忘舊徒啊。”
葉英簡直要被葉且歌逗笑了,不過卻依然正色道:“那些孩子不是我的徒弟。他們是……”
伸手撫上葉且歌的頭頂,葉英帶着鼓勵與期許的對葉且歌道:“且歌劍術已成,可以收徒了。”說着,葉英在少女柔軟的發上揉了揉,含笑道:“爲師隻有一個徒弟,便也夠了。”
葉且歌沒有想到師父是這個打算,她驟然從“正陽首徒”變成了“心劍葉英唯一的徒弟”,一時之間還有些暈暈乎乎——女孩子總有一些奇怪的偏執,哪怕是葉且歌,也未能免俗,她總覺得,什麽東西一旦和“唯一”聯系起來,就會變得格外珍貴一些。
卻是在這時,白雲城的暗衛與藏劍山莊的小厮一道叩響了房門。葉孤城讓他們進來以後,暗衛和小厮分别對葉孤城和葉且歌禀報道:
“小少爺,有武當門徒上門求劍。”
“城主,表少爺來了。”
就在此時,藏劍山莊之外,一個白衣佩劍的公子正斂眉而立,靜待着去拜訪那位橫空出世的鑄劍大師。
而這個時候的葉孤鴻還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樣“殘酷”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