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爲君持酒勸斜陽。
葉且歌在見到陸小鳳的時候,還是頗有一些意外。
他看起來比三兩年前似乎更加結實了一些,不再是少年人的單薄瘦削。他的眼神已經有了一些變化,不是葉且歌記憶中的冷然淡漠,也不是白雲城再見的那一次的心灰意冷。
如果說陸小鳳的眼眸裏多了些什麽,葉且歌覺得,那大抵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灑脫——彼時經曆了那樣的事情,而今又漂泊江湖數載,大概那個記憶裏黑衣仗劍的少年,也漸漸能夠坦然正視失去了。
清風明月,來者皆稱是友。隻是大浪淘沙,最後剩下的,才是他真正認可的知己。
再見故人,似乎饒是陸小鳳,都難免有三分羞赧。然而很快,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兩撇小胡子,沖着葉且歌爽朗一笑,故作驚訝的道:“啊呀啊呀,我還以爲隻有花兄會來呢,沒想到居然連葉兄你也要來湊湊熱鬧。”
說着,他三步兩步的就從座位上走到了葉且歌面前,一把就将不及他下巴的小少年摟進懷裏,手還壞心的在葉且歌頭頂猛地一通**。
葉且歌無聲的翻了一個白眼,手中輕劍毫不猶豫的砸在陸小鳳的腳背上——說是輕劍,可是也足有八斤有餘,猛然砸在腳上,陸小鳳已經克制不住的痛叫出聲。
在來之前,葉英已經知道自家徒弟和這陸小鳳是朋友,也知道且歌那孩子是不吃虧的性子,所以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兩人玩鬧。甚至,在聽見陸小鳳的痛叫的時候,葉英的嘴角也勾起了微小的弧度。
将馬上就要炸毛的葉且歌拉了回來,葉英用指尖幫她順了順散亂的頭發,這才對一旁的老者沉聲道:“這位,可就是大金鵬王朝的後人?”
葉英沒有稱其爲“大金鵬王”,在他看來,大金鵬王朝不過是一個已經覆滅的外族,如今既然已經覆滅,他的後人再自稱爲“王”,那實在是可笑。
方才還和陸小鳳談笑風生的老者周身一僵,眼前的這個人看着不過二十多歲,一頭古怪的白發,可是周身的氣韻卻迫得他幾乎擡不起頭了。如今他也隻是随意對自己問了一句,而自己竟有一種在被人發難的錯覺。
在葉英的這句話面前,老者居然不敢再提起自己“大金鵬王”的自稱,隻是胡亂的點了一下頭,然後對剛剛進門,方才在自己身邊站定的孫女示意了一下。
于是,上官丹鳳便很是熱情的招呼幾人入座,言說此宴既是爲了聊表他們對衆位俠士的謝意,也慶賀幾位故友重逢。
想起自己是如何被花滿樓的一塊玉佩騙到這裏來的,陸小鳳不由搖了搖頭——如今看來那的确是欺騙了,不然沒有道理他都已經在這裏呆了三五日,那邊花滿樓才姗姗來遲。
不過眼下當着那位丹鳳公主和大金鵬王的面,他也實在不好再提此事。
葉且歌随着葉英一道落了座,她星亮的眸子掃過一周,面上有些納罕的問道:“上官姑娘呢?”
葉且歌狀若無意,其實卻是在有意提醒着花滿樓——方才從他們一進門,那位随他們一道來的上官飛燕便不見了蹤影。
上官丹鳳臉上的笑容不變,望了望門外,她柔聲道:“怕是找雪兒玩兒去了,我這個表妹雖然頑皮,卻最疼她的親生妹妹雪兒的。”
她的聲音也很溫柔,卻不是軟糯甜膩,而是一種端莊,讓人覺得公主就應是如此。若非之前葉英已經告訴葉且歌,這上官丹鳳就是上官飛燕假扮的,恐怕葉且歌也不敢将這全然不似的兩人聯系到一起。
雖然葉英和葉且歌并不是他們計劃之内的人,隻是上官飛燕臨時起意,想要拉進來的“幫手”,不過兩人大多時候都聽着他們和花滿樓與陸小鳳說話,很少吃菜,也絕不多言,絲毫不曾破壞上官飛燕一行人的計劃。
因此,上官飛燕對自己的“英明”更加得意,直覺将這兩人拉進來是一件不賠本的買賣,他們的勝算也由此更多了幾分。
最終,大金鵬王又聲淚俱下的對陸小鳳說出了自己的仇人的名字——闫鐵珊,獨孤鶴,還有霍休。
陸小鳳聽着這三個人的名字,臉色就已經變了。他終于知道對方如此大費周章的來找他的原因了,因爲這三個人,一個人如今是珠光寶氣閣的老闆,一個人是峨眉派的掌門,又是青衣樓之主,而最後一個,則是天下首富。
惹上這三個人之中的一個就已經是可怕,更何況,如今對方讓自己對付的,竟然是三個。
可是陸小鳳依舊承了這件事。他知道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是何種滋味,所以,若他所能,他總想要還這世間一個公道——這個男人就是這樣,有的時候大膽得可怕,也有些天真的固執。
葉且歌擡眸望了陸小鳳一眼,沒有說話,卻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她這個時候倒是在面目全非的故友身上看見舊年的影子了。爲了正義,無論是曾經的陸小鳳還是如今的,都可以奮不顧身。
見他應下,上官丹鳳和大金鵬王都喜不自勝,上官丹鳳也連忙上來爲衆人斟酒道謝。
所謂的葡萄酒一聞就知道不對勁,葉且歌也沒有興緻喝那調了色的糖水,于是她輕輕将自己和師父面前的杯子扣了過去,面含歉疚道:“我等不擅飲酒。”
大約是小少年眼底的歉疚都顯得十分溫柔,上官丹鳳也不強求,越過這兩人,直接爲陸小鳳和花滿樓斟滿。
演完了這最後一出戲,衆人終歸散場。天色不早了,上官丹鳳爲他們各自安排了客房,請他們好好休息。
目送上官丹鳳走遠,陸小鳳一行人并沒有回房,而是統一進了陸小鳳的房間。
上官丹鳳爲他安排的房間很寬敞,似乎已經預料到了這些人要在此小聚,房内的桌椅茶杯都是數量正好的。而桌上,一壺清茶餘香袅袅。
葉且歌挑了挑眉,指尖觸碰那溫度正好的茶水,似贊似歎一般的說道:“這丹鳳公主,倒是周到。”
陸小鳳方才被灌了一肚子糖水,再加上裏面的染料,讓他舌尖始終殘存着一股古怪的麻意。也顧不了太多,他爲自己和花滿樓倒了一杯茶,一仰頭就灌了大半杯。
擦了擦嘴,陸小鳳這才對葉且歌道:“方才我便想要問了,葉兄,還未請教你身旁的這位先生名姓。”
葉且歌正盯着陸小鳳唇邊的那抹古怪的紫色瞧,覺得若是尋常染料還好,要是有個毒啊蠱啊的可就麻煩了。她一時沒有留意陸小鳳的問題,那邊花滿樓見她走神不語,便爲陸小鳳解釋道:“這位是葉英葉公子,乃是葉小公子的兄長。”
——這一路上官飛燕都以爲這兩位是兄長和幼弟,而兩人也順勢應下,并未否認。
比起葉英那個“他是葉且歌的師父”的有些古怪的說法,花滿樓更能接受了兩人是兄弟的這件事。至若“師父”之說,這兩人一看便是師出同門,兄長教導幼弟個一招半式的,甚至葉且歌的一身劍法盡數是葉英所授,花滿樓也并不覺得稀奇。
卻不想,陸小鳳的一口茶水便噴了出來,他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連連後退了數步,大聲的嗆咳了一陣,才艱難開口道:“葉英……字孤城?”
想起葉且歌跟他相識的時候便對他介紹的字,那葉城主以自己的字爲名行走江湖,也不是不可能的吧?腦補了一番之後,覺得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真相了的陸小鳳,直覺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被人錯認,葉英眉頭微皺。葉且歌卻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糊在陸小鳳腦袋上,将人重新按回了座位。如今這人跳脫得讓葉且歌都有些頭疼,恐他嘴上不嚴,于是葉且歌便更不願意跟他細說自己和師父的關系了。
“你想多了。”
簡單四字,葉且歌将此事略過,直接說了自己一行人是如何來到這裏的,也順嘴将上官飛燕一人分飾兩角的事情與衆人說了,末了,葉且歌對陸小鳳問道:“你呢,怎麽被他們弄到這裏來的?”
陸小鳳已經收斂了臉上有些不正經的神色,他沉默着一口一口的将杯中的茶喝幹淨,許久才長歎一聲:“葉兄,你說我是不是特别好騙?”
騙你的确不怎麽難。
葉且歌默默腹诽,也不再糾結陸小鳳是如何被這群人“騙”來的。她用手指輕輕叩了叩桌面,正色道:“無論如何,此事你已應下,如今可有成算?”
陸小鳳趴在桌上,一手把玩着已經空了的茶杯,自我開解道:“算了,雖然找上我的手段不怎麽光明,不過他們也是真的有了困難。”
坐直了身體,陸小鳳将自己的打算細細說與衆人聽:“我打算去找我的另一個朋友西門吹雪,有了他,我們對上闫鐵珊和獨孤鶴才有勝算。至于霍休……”
陸小鳳的聲音低了下去,因爲,霍休也算是他的朋友。
葉且歌聽着,卻有幾分詫異:“你要什麽勝算?就算是聽信了這群人的一家之言,欠債還錢便罷了,難道你還要幫着他們謀财害命不成?”
葉英也有些奇怪,難得開口道:“如今江湖之中,是這等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的風氣?”
對面這個年輕人身上并沒有多少血腥氣,可是他卻将旁人的生死看得太過随意。從方才陸小鳳的言語之中,葉英便知這是個很有正義感,也很古道熱腸的青年。所以,葉英便能推斷,這并非是那年輕人的性子本身,而是這江湖風氣如此,對方早已認同和習慣。
被這二人一問,陸小鳳也不由愣住,就連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花滿樓,面上也浮現出了幾許赫然——他雖然是一個很熱愛生命的人,但是不能否認,方才他是認同陸小鳳的話的。如今在兩位葉兄的疑問之下,倒顯得他有幾分僞善了。
花滿樓自然是真君子,他溫柔而善良,也堅守着自己的道義。可是他到底也算是半個江湖人,也早就習慣了這個江湖之中的某些規則。譬如,在江湖之中,官府和法律形同虛設,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行事準則。
感受到對面二人的錯愕與尴尬,葉英微微歎了一口氣。他已經知道自己問題的答案了,看來如今的江湖的确是扭曲至此。
不願太過苛責兩人,葉英緩緩道:“陸公子說去尋朋友相助,也無不可。畢竟若是貿然上門讨債,對方講理還好,若是遇見蠻橫之輩,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危。”
對方明明是個年紀和自己仿佛的公子,陸小鳳卻恍然有一種被師長訓誡的錯覺。聽着葉英的話,他點了點頭——而後,竟是有些心虛的低下了頭去。(就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