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豈知書劍老風塵。
葉且歌在臨行之前,給陸小鳳去了回信。告知陸小鳳自己不日将至之後,葉且歌踏上了重遊江南的旅途。
與上一次前去大漠相比,這一次,葉且歌的行程很順利。江南花家和白雲城早已通商,白雲城的商船直接将葉且歌送到了花家的碼頭。
當年那一匹棗紅色的蒙古矮馬被葉且歌留在了中原,而如今三年已過,她似乎也長開了一些,雖然與兄長的身高差距還是那麽大,不過至少不會再因爲身量未足而連買一匹馬都會被人調侃了。
葉且歌當年離開藏劍,初入江湖的時候是十五歲,而重來一世,她離開白雲城的時候,也依舊是十五歲。唯一不同的是,當年的藏劍弟子,一身明黃色的輕甲身姿飒爽。而如今明黃成了皇室專用,葉且歌隻得一身白衣,倒也顯得清雅出塵。
碧王青君出爐之時粹入藍焰,是以無需内力灌注,便會散發出幽幽藍光。到底忒過引人注目了一些,在白雲城之中尚且無妨,如今出門在外,葉且歌隻得造了兩柄純銀劍鞘,将兩劍的光芒攏入劍鞘之中。
那兩柄劍鞘材質說不上名貴,隻是上面錾刻的圖紋十足精緻,乍看平平無奇,細細看來卻是朵朵梅花錯落——一如師父額上的那朵。
當時做完這兩支劍鞘,葉且歌也是怔愣片刻,可是轉瞬又有了明悟。那隻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念念不忘,而終年不忘的心事,是沒有辦法完全隐藏的。在不經意間,那心事便會變成你指縫之間洩露的細節。
葉且歌很難明白自己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制造這樣的兩支劍鞘,也很難明白自己爲何回去爲了從友人碎語之中拼湊的一人身上的零丁相似而遠赴江南。然而等她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能夠聞到滿城的桂花香氣。
人間蘇杭,曆經兩世生死,葉且歌終于又踏上這片土地。
在花家的碼頭走出的一身白衣的少年公子,雖然背着兩柄造型怪異的長劍,一看便是江湖人,可是卻也很難不引人矚目。更何況,如今那個小公子眉眼精緻,眼角眉梢是溫山軟水的清愁,讓人想要不由自主的靠近,撫平他的些微愁緒。
前世葉且歌便是憑着這幅好容貌、好氣度,俘獲了一幹的紅顔知己。而今生她的相貌未曾有許多改變,如今雖然有些青澀稚嫩,卻更添一抹灑脫風度。
這樣的一個小公子,從杭州最熱鬧的碼頭緩步而出,又怎麽能不引起周遭人的注意呢?縱然安慶的民風并不開放,可是還是會有許多少女,悄悄挑起了自家馬車與軟轎上的遮簾,悄悄往葉且歌這裏看。
這樣的目光,葉且歌是習慣了的。出于近乎本能的禮貌,她淺淺的對周遭這些打量着她人會以微笑,而後尋了一家客棧。一來,她這一路舟車勞頓,雖然老友之間無需講究那麽多,可是葉且歌總要梳洗一番,不願失禮與人前。二來卻是,葉且歌也實在不知如今該去何處了——她與陸小鳳的那位友人,花家七公子并不熟悉,貿然前去叨擾難免失禮。
而如今白雲城的暗衛們已經提早告知她,陸小鳳又沾染上了不大不小的麻煩,正在被人追的四處逃竄,就算葉且歌啓用白雲城的勢力去找他,那也需要三日之後方才能有結果。
今日是八月十二,葉且歌知陸小鳳并非失約之人,索性便不費那功夫,在此地靜待中秋之約便可。
葉且歌本是随意尋一家客棧,進了房間之後便叫了熱水飯食。在看見送來的澡豆上被人特地印出的“九”字的時候,葉且歌隻能說着世間之事實在是太過湊巧了——不然,怎麽她随便找的一家客棧,就是阿九的産業呢。
本就在出發之前與宮九的通信之中說過自己要來中原,所以對于這樣的巧合,葉且歌也不甚在意。不過,在掌櫃親自端上幾碟南海風味的菜肴和西湖的特色的美食時候,葉且歌還是驚了一下。
她不禁開始懷疑,阿九是不是把她的喜好公之于衆了。不然怎麽這個掌櫃端上來的東西,全都是她曾經和宮九提起過的“心頭所好”呢?
有一個太過貼心的小夥伴兒,有的時候真的是會讓人受寵若驚的。默默的扶了一下額,葉且歌忍住叫來掌櫃細問問的沖動,開始默默用飯。
這邊葉且歌正在靜待着八月之約的到來,另一邊,一個一身白衣纖塵不染,唯有額角的梅花印迹成爲他周身唯一的顔色的男子,也同樣靜靜的坐着。他的長發本應該是如墨一般的黑,可如今卻是入霜雪一般的白。白發沒有讓他顯得蒼老頹唐,反而讓他如同九天之上的谪仙人一般。
此時尚且晨光熹微,屋中便難免有些昏暗了。尋常人家,若非陷在黑甜的夢鄉之中,便會點起一盞油燈,在清冷的秋日清晨,尋求一點光亮和溫暖。
然而在這座小樓之中,卻并沒有點燈。不僅如此,相對而坐的兩個男子也仿佛連要點燈的意思都沒有。
因爲沒有必要。
若是細細端詳便不難發現,長發雪白的男子從未睜開過雙眼,而他對面坐着的白衣公子,雖然笑容溫暖,眼中卻并沒有常人應該有的靈動。仿佛是他的眼前有一層薄紗,讓人忍不住想要替他拂開,可是卻始終無能爲力。
對于這樣的兩個人來說,點燈或者不點燈,又有什麽意義呢?
如今時辰尚早,這兩位白衣男子臉上卻并沒有絲毫倦容。花滿樓泡了一壺清茶,擡手爲葉英斟上一杯,溫聲道:“葉兄從漠北至江南,一路辛苦,何不多休息一陣?”
花滿樓能夠感受得到,這人身邊的露氣很重,顯然已經在這裏坐了許久了。
“多謝。”葉英接過茶杯,修長的手指劃過光滑的杯口,若有所思的說:“今日是八月十三了。”
花滿樓知他心中所想,便道:“葉兄不必挂懷,陸小鳳不日将至,那位與陸小鳳相約的葉小公子,也定然不會失約。”
在花滿樓提起那句“葉小公子”的時候,葉英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顫了顫,不過那隻是很細微的抖動,就連杯中的茶水都沒有晃蕩些許。
葉英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對花滿樓道:“連日多爲叨擾花公子,葉某還未道謝。”
花滿樓道:“花某與葉兄一見如故,又何來叨擾之說?”
其實以花滿樓的年紀,至多算是葉英的子侄一輩。如今葉英與他平輩論交,卻也不覺突兀尴尬。一是因爲這兩人實在是脾氣秉性相投,頗有些一見如故就之感。二卻是因爲,如今以容貌來看,葉英至多是二十出頭的青年,和昔年藏劍山莊年過半百的成熟穩重的大莊主、睢陽一役之中殺伐果斷的主帥相比,都有些差距。
當年在大唐,雖然葉英并不見絲毫老态,可是歲月并不會不留痕迹。和周遭郁郁蔥蔥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相比,他的成熟早已淬入眼角眉梢、舉手投足之中。
然而短暫昏迷在大漠,被玉羅刹恰好撿到,最終在西方魔教的總壇清醒了的葉英,卻是一副青年模樣。若非那一頭白發尚在,便會讓人不禁懷疑,是否是歲月流淌過的所有痕迹都被盡數收回。
玉羅刹并不是同情心泛濫之人,尋常人莫說是倒在他西方魔教總壇的門口,就是倒在他的房門口,他也隻會嫌棄那人擋路,并不會施以援手。
而真正讓玉羅刹停住腳步,細細打量那昏迷之人的,是妻子曾經心心念念,制造出來卻沒有上身過的明黃輕甲。那身輕甲被葉鸢妥帖收藏,時常拿出來端詳,卻因爲不願給葉家惹麻煩而一次都沒有穿過。
而眼前這個倒地的男子,雖然身上的輕甲和自己妻子的那件有些微的不同,可是明黃色的輕甲,輕重雙劍,這難道還不夠說明此人的身份麽?
心中微動,玉羅刹将人帶入了西方魔教總壇。
而這人醒後說的話,便更讓玉羅刹有些震驚了——他說,他是葉英。
如果尚在大唐,葉英這個名字的确就已經足夠,這個名字一出,又何必再添其餘贅述?
而如今是安慶,這個名字……和藏劍淵源頗深的玉羅刹心中蓦然浮現出一種猜測,于是求證道:“藏劍山莊大莊主葉英?心劍葉英?”
葉英沒有否認,卻覺有些異樣,于是問道:“閣下可是明教弟子?此處是何處?”
西方魔教的前身便是明教,隻是年歲久遠,明教之名湮滅,再無人提起。此人一語道破,更加笃定了玉羅刹的猜測。
嘴角蓦然勾起一抹興味的弧度,玉羅刹沒有絲毫隐瞞的将自己明教教主的身份和此地乃是大漠的事實告訴了葉英。而後,他看着葉英微皺的眉頭,“好心”的提醒葉英,如今乃是安慶,距離他的大唐,已經過去了六百年的光陰。
可是葉英,到底是葉英。
驟然知道自己所處六百年後的時空,他怔愣片刻,便想要一本《唐書》——前代史書都是後代所撰,如今國号更疊,大唐定然已沒。可是在他失蹤之後的事情,他必須要知道。
玉羅刹倒是沒想到這人如此平靜的就接受了自己固守的山河早已淪陷了的事實,心裏蓦然就萌生出一股想要看此人變臉的惡意,于是狀若漫不經心的說道:“葉莊主來得不巧啊,不然還能見見僅剩的兩個藏劍弟子。可惜我家阿鸢去得早,如今的藏劍……隻,剩,一,人。”
聞言,葉英翻書的手蓦然頓住了。(就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