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天光雲影共徘徊。
那一道人影的速度很快。若隻是快也便罷了,畢竟這江湖之上,輕功俊俏的人并不在少數。可是在熹微的晨光之中,那道身影竟然與空氣融爲了一體,再也尋不見蹤影了。
青天白日的驟然發生鬼神之事,若真讓人瞧見了,少不得要起一身冷汗。
很快,在一座氣勢恢宏的宮殿之前,那個人重新顯露了身形。他的雙腳有規律的踩中面前的青磚,直到他走到門前的時候,那座沉重門豁然洞開。
借着清早的陽光,這才能看清,這是一個帶着大兜帽,身着寬大的白袍的男人。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但是僅僅他露出一角的下巴,就能窺見這人該是如何英俊。
男人的腳步很輕,可是在他進入這座宮殿的那一刻,方才還在軟榻上閉目養神的少年卻猛地睜開了眼睛。從軟塌上坐起來,少年望向了來人的方向。
“你看見娘……咳,阿葉了?”少年的聲音還帶着些變聲期的嘶啞,一邊和男人說這話,他一邊順手從一旁取過了一盞清水,慢條斯理的小口小口呷着——這般的容貌,這樣的氣派,不是原本應該遠在盛京的太平王世子宮九,又能是誰呢?
男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張和宮九長得極爲相似的臉。大約是不喜歡這種相似,父子兩人彼此對望,一齊撇了撇嘴,别過臉去。
取過了另一個茶盞,男人喝了一口,用一雙一藍一黃的鴛鴦眼瞥了一眼宮九,這才皺眉道:“她出身葉家,和阿鸢也隻得兩分相像,你居然說她是你娘轉世,真的是魔怔了麽?”
宮九緩緩擡眸,目光如炬的在玉羅刹身上細細打量。玉羅刹身爲西方魔教的教主,已經許多年沒有人敢如此放肆的注視他了,偏生對面的卻還是他唯一的兒子,是他最心愛的女子留給他的唯一血脈,讓他無可奈何。
天下能看透玉羅刹的人不多,如今也隻剩下宮九一個。宮九嗤笑一聲,似乎在笑玉羅刹佯裝鎮定。一字一句的,他對玉羅刹說道:“她是三月初三的生辰,那一天,你知道是什麽日子。”那一日,正是他娘的忌日。
玉羅刹的手指微微一顫,卻依舊冷笑着不說話。
宮九繼續道:“娘說她是最後的藏劍,傳承至她斷絕。可是,你看見她的那柄重劍和輕劍了。”
玉羅刹輕哼了一聲,昨夜所見的那人月下舞劍的畫面在他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他的阿鸢身體不好,藏劍傳承至她那一代,武功心法也已經散落,她能夠繼承的,隻有鍛造之術。
然而,阿鸢的心願,卻是有朝一日能夠拿起輕重雙劍,重現先祖榮光。這是阿鸢的願望,也是永遠的遺憾。所以沒有人知道,玉羅刹在看見那個小姑娘流暢的揮舞着手中造型奇特的雙劍的時候,帶給他的震顫。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以爲那是他的阿鸢——她回來了,爲了完成未完的心願。
可是玉羅刹很快清醒,的确,那個小姑娘和阿鸢的聲音一樣,念出來的那句“逍遙此身君子意,一壺溫酒向長空”也是阿鸢總挂在嘴邊的。甚至,她還完成了阿鸢一直想要做的事情,重現了已經斷絕了數百年的藏劍劍招。
可是,終歸是不同的。斯人已逝,音容減遠。然而寒暑更疊,他的阿鸢卻一直在他的心裏,哪裏都沒有去過。
蠢兒子來信說什麽找到了阿鸢的轉世,玉羅刹本就是不相信的。隻是心頭也曾經有過妄念一閃而過,所以他還是去看了那個被他兒子一口咬定是娘親的轉世的小姑娘。
看過了之後,終歸也隻是失望罷了。胸口湧起一股澀意,玉羅刹對宮九擺了擺手,不想再說話。
宮九沒有理會玉羅刹讓他閉嘴的意思,徑自說道:“而且,她還精于鍛造,這一次來大漠,她就是爲了尋精鐵礦,爲自己鍛造新的武器的。”
玉羅刹猛然睜開眼睛,對于這個自己唯一的兒子,也難得的沉下了聲:“我答應過你娘,凡是我勢力範圍之内的鐵礦,都要讓她先選。”
曾經玉羅刹和葉鸢有過這樣的約定,這才誘哄着那個女子不遠萬裏來到大漠,最後兩人相知相戀,才有了宮九這個孩子。而如今他的妻子不在了,那些作爲聘禮的鐵礦,也被玉羅刹封存了起來,每年出産的原石都被收入他的内庫,半點也不流通。
在玉羅刹心中,他并不在乎那些鐵礦會帶來多少利益。那些鐵礦真正存在的意義,就是用來緬懷他的妻子。所以,絕對不許旁人染指。
宮九并不畏懼玉羅刹的怒意,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滿足而愉悅的笑意,固執道:“沒錯,她就是娘啊。”
玉羅刹面色更黑,他冷哼一聲,卻豁然起身道:“那好,我現在就把那個葉家的小姑娘娶進來,明年就給你添個弟弟。”
聽見這話,宮九本沒有什麽反應,卻在看見玉羅刹那一夜全白的頭發的時候猛地醒悟。他用力一拍桌子,吼道:“不行!”
宮九雖然長在平南王府,可是一身的功夫卻是玉羅刹親自傳授的。他本身又是加之天賦異禀,盛怒之下出手,那石桌驟然碎成了一堆粉末。
玉羅刹挑了挑眉,頓住了往外走的腳步,嘴上仍不饒人的道:“怎麽,怕你弟弟搶了你位置?”
“誰稀罕。”宮九拍了拍手上的□□,皺眉道:“你不行,你太老了。若是有一天你不在了,娘會傷心的。”
玉羅刹:……逆子!
阿鸢,我能掐死這個小崽子麽?被兒子直白的嫌棄的玉羅刹被氣得眼前一陣黑,好不容易深吸了一口氣,稍微平靜了情緒,這才緩了過來。
唇邊的笑意更冷,玉羅刹對宮九嘲諷道:“怎麽,嫌我老,那是你要自己娶她?”
宮九的臉上這才閃現出幾分少年人的青澀,他的表情空白了兩息,轉而變得通紅……是被氣的。
“我宮九自認不是什麽好人,卻也不能當那沒人倫的畜生!讓你兒子變成畜生,對你有什麽好處?!”還在變聲期的小少年一瞬間破了功,嗓音也變得格外的刺耳尖銳了起來。
少見自己兒子炸毛的時刻,玉羅刹站在一旁靜靜的欣賞了一會兒,腦中卻在飛速的分析着如今的情形。
他知道那不是阿鸢,可是他兒子卻似乎認定了這個葉家的小姑娘就是他娘的轉世。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卻也怨不得旁人——誰讓當年他看不得兒子頹喪消沉,非得強迫那臭和尚對兒子說了什麽“來生”、“轉世”之類的無稽之談呢?
了解自己兒子到底是何等固執,事已至此,玉羅刹也不想和兒子因這等小事鬧掰。若是旁人與他所要這裏的礦藏,那麽哪怕是說動了他的兒子,玉羅刹也是會一掌把人拍飛的。可若是葉家的小姑娘……
玉羅刹心念幾轉,端起已經涼了的茶呷了一口,面露幾分嫌棄,卻終歸還是對宮九說道:“罷了,她大概要用五百斤原石,你是要直接給她也好,拿去賣白雲城一個好也罷,全當做你娘寵你了。”
被他爹忽然轉變的态度弄得一愣,宮九反而有且狐疑的看了玉羅刹一眼。按照他爹的說法,這些鐵礦都是他娘的東西,那麽交給他五百斤,也的确是他娘在寵他。可是按照這人的偏執程度,這樣輕松放行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父子兩個已經摸透了彼此的心性,平素相處又比尋常父子更多了些火藥味兒——宮九埋怨玉羅刹沒有照顧好他娘,讓他娘早早去了。而玉羅刹雖然沒有埋怨宮九的出生帶給他妻子身體的虛弱,可是終歸是心懷芥蒂的。
更何況這兩個人本就是極爲相似,無論是容貌還是心性,武功乃至手段,兩個人都仿若是一個模子刻出來。而太相似的人難免會彼此厭惡,然而因爲那個名喚“阿鸢”的女子,他們又是全天下最親近的關系。
不能真的将對方置于死地,于是給彼此添堵什麽的,就成了常有的事情。他爹這次這麽輕易的就答應了,如何能不讓宮九心生警惕。
玉羅刹瞥了宮就一眼,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麽。冷哼一聲,玉羅刹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挑眉的表情變得有些邪氣:“怎麽,我沒告訴你,你娘出身南海葉氏?”
葉家子嗣稀薄,玉羅刹的妻子葉鸢雖然不是嫡系一脈,但是卻是那一代葉家唯一的女子,當初玉羅刹拐人到大漠,被白雲城追殺了整整十年,一直到宮九出生,白雲城才終于承認木已成舟,不得不撤下了追殺令。
宮九的眉心跳了跳,深覺他爹一定是故意的。
他娘尚在的時候,他們相處的時間總嫌不夠,詢問日常瑣事,傳授武學基礎,還沒有倒出空來與他說起自己的身世。不用說他娘的母族了,就連“西方魔教”這四個字,也還是他八歲之後,玉羅刹親自說給他聽的。
再長大一些,宮九也隻當他娘的那個“葉”,是藏劍山莊莊主葉孟秋的那個“葉”,卻從未往白雲城的那個“葉”上聯系過。
南海,白雲城,白雲城主葉孤城。阿葉,娘親。
一團事情攪和在了一起,宮九深吸了一口氣,隻覺自己的頭都要痛了。(就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