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客舍青青柳色新。
見宮九還在怔愣,葉且歌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小姑娘精緻的唇揚起一個戲谑的弧度,像是在忍着笑意一般的對宮九道:“喂喂,阿九,用不着這樣吧?第一次輸?”
想起自己第一次輸給同門的師兄的時候,好像也是像阿九這樣怔愣許久的,葉且歌眸色之中劃過了一抹笑意,卻體貼的沒有再說話,隻等着宮九自己轉過彎兒來——葉且歌當然不會想到,宮九在她的身上尋找的是自己娘親的影子,所以她隻把宮九的失神當做是第一次失敗之後的心緒不定。
宮九飛快的眨了一下眼睛,将自己有瞬間混亂的思緒平複。伸手接過葉且歌遞過來的藥膏,他佯裝着龇牙咧嘴的捂住了自己的腰側,悶聲道:“阿葉好重的手。”
那副模樣,正好落實了葉且歌的猜測,讓葉且歌咬唇偷笑。
這一戰雖然是來得莫名其妙,但是葉且歌和宮九兩人都很好的滿足了各自的好奇心,所以也算是盡興。因着兩人都要行路,所以隻是略略話别,相逢于海上的兩人便分道揚镳。臨行之前,二人約好再見之時再一同喝酒。
江湖,對于葉且歌來說,就是要有很多很多的美酒,還有很多很多的朋友。這是這片紛争之地的魅力所在,也唯有言行磊落,快意灑脫,才不負藏劍的君子之風。
所以此行能夠結識宮九這樣的朋友,真是太好了。系好了自己身後的重劍,葉且歌看着宮九遠去的背影,也轉身笑着踏上自己的旅程。
帶着這份欣喜愉悅的心情,葉且歌走出碼頭,向着附近最近的市集走去。此次路遙,她不缺錢,卻免不了要準備更多的東西。
而宮九,則登上了一輛顔色低調,卻掩蓋不住它的華麗的馬車。
一隻潔白如瓷的手腕挑開了馬車的車簾,裏面飛快的走下了四個面容絕色,又一模一樣的姑娘。尋常男子也需要使用馬凳方才能夠上下的馬車,那四個姑娘卻隻是靈巧躍下,若靈貓落地,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響聲。
對宮九整齊的行了一禮,那四個姑娘之中爲首的那位發出了一聲淺淺的驚呼:“公子,您受傷了?”
其他幾人也紛紛擡起含水的眸子,一臉關切的望向宮九。而宮九則輕輕伸出一根手指,壓在第一個說話的姑娘的唇畔,簡略道:“無礙。”
他如今正在變聲期,對待這些并不重要的人,他總是能少說話便少說話的。而那個少女則蓦的羞紅了臉,小聲道:“公子,可需奴婢爲您上藥?”
宮九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那個少女,卻有些輕佻的挑起她的下巴,道:“來。”
說着,他松開了挑着少女下巴的手,徑自走到了馬車之中。在少女紅透了一張臉爬上馬車的時候,宮九已經脫了外衫,赤|裸着上身,将從葉且歌給他的白瓶中傾倒出的膏體塗抹在腰間的瘢痕上。
内力催化了藥性,再加上宮九本身就是體質特殊,那樣可怖的紫色淤血很快就散去,隻留下了淺淺的粉紅。
跟着上來的少女很有眼色的準備好了爲宮九淨手的熱水和布巾,宮九洗幹淨了手上殘存的藥物,漫不經心的問道:“府裏可好?”
聽見宮九的詢問,少女收斂了臉上的春色,恭聲道:“回公子,假的太平王世子這幾個一直卧病在床,皇帝派了兩回禦醫,都沒有發現什麽端倪。郡主來找了您三次,都被奴婢們攔下了。那位……來信詢問過您的近況,奴婢們不得不報。”
害怕宮九不悅,少女說完便小心翼翼的瞥了他一眼,又飛快的低下了頭去。
那邊宮九重新披上了厚厚的毛裘,看不出什麽表情的點了點頭,道:“玉屏如果一直這麽聽話,就讓她平安長大,日後尋個好人家嫁了。”
他随意的靠在軟塌上,說着決定一個人命運的話語,卻帶着事不關己的冷漠。那驟然冰冷的口吻讓收拾東西的少女手微微一顫,然而她卻低頭應下,不敢多言。
宮九滿意的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至若那人。”宮九略一沉吟,道:“告訴他也無妨,你再告訴他一聲,幾個月之後,我要往他那裏走一趟。”
少女驚詫的擡起了頭,卻觸及到了白衣狐裘的公子淡挑長眉的表情。當即,她乖乖應下,轉而輕手輕腳的出了馬車,去辦九公子吩咐的事情去了。
不再有旁人的馬車内,宮九把玩着手中的瓷瓶,眼眸之中劃過了一絲難見的歡欣與溫柔。
身爲太平王世子,世人都以爲他出身太平王府。然而事實上,他卻聽娘親講過,他是在山明水秀的西子湖畔出生的。
如果可能,他也許會像是每一個普通的孩子一樣普通的長大,這其實是他娘親的夙願,然而卻最終成了奢望。
後來的時候,宮九聽見他娘飽含歉疚的跟他講,自己生他的時候就是難産,堪堪撿回了一條命來,卻敗壞了身體底子。他爹爲了帶着他娘尋找靈藥,顧不得他。于是不得不使了些手段,将他和太平王妃那個一出生就意外夭折的孩子掉包。
至少,太平王是皇帝的心腹,太平王的後院又最是簡單,比起他爹那時候那邊的錯綜複雜,太平王府的确是要安全的多。
每當他娘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宮九總會利用他娘的滿心愧疚,鑽到娘親的懷抱裏好一通撒嬌。可他可沒有他娘那樣心思簡單,他十足相信,縱然真的太平王世子沒有夭折,以他爹的手段,也會讓那孩子“夭折”然後給他騰地方的。
那時候宮九還小,他娘身體稍好的時候,便會半夜來太平王府看他。雖然因爲中途昏迷的那三年,他娘錯過了他的咿呀學語,也錯過了他的蹒跚學步。可是到底母子天性,太平王妃對他再好,也抵不過他娘在他面前蹲下身,輕輕的那一句:“阿九,過來。”
在宮九的記憶裏,他娘總是隔幾個月才會出現,每次出現的時候也總是夜晚。爲了方便他娘的“探望”,宮九固執的要求自己睡一個院子,爲此,滿心慈母心腸的太平王妃還傷心了很久,一直到她女兒出生以後,自己“兒子”對自己恭順有餘,親近不足的缺憾才被稍稍彌補。
而宮九,并不是不會與人親近,隻是他所有粘人歪纏的功夫,全都留給了自己的親娘。對于照料自己的太平王妃,他固然感激,卻也沒有投入太多的感情。
他娘每次出現的時候,總是會給他講自己的曾經,講湮滅于曆史,隻存一脈的師門,講西子湖畔的明山秀水,講海天遼闊,四季都不甚分明的家鄉,講和他爹的相遇相逢,講……自己從不後悔拼命生下他,卻遺憾不能看着他長大成人,獨當一方。
在宮九開始學劍的第三年,他娘一臉欣慰的看着他揮劍斬斷兩人合抱的參天大樹,然後,将自己十八歲那年親手鑄造的長劍“問水”交給了他。
宮九曾問他娘,問水二字何解?
他娘摸着他的頭,溫聲告訴他,所謂問水,是她的師門的内功心法,可惜年代久遠,她師門之中的心法和劍招都已經失傳,唯有一手鍛造兵器的手藝完整流傳。隻是可惜吾兒志不在此,這門手藝到了她這一代,恐怕也要煙消雲散了。
那是宮九第一次聽見他娘說出自己師門的名字,也是最後一次。那時宮九才知道,西湖藏劍,這個隻在史書之中留下淺淺痕迹的門派,原來,真的存在過。
而他娘,再将自己親手鍛造的問水交給他之後,哪怕他爹用盡了天下所有的續命之藥,卻也終歸沒有拖過那個冬天。轉過年的春日,宮九和他娘約好不再隻有夜晚才能見面,也要一起放風筝的日子,他沒有等來淺笑盈盈的娘親,隻等來了一個身着黑袍,懷中抱着淺金色罐子的男人。
那個男人是他爹。他安排好了一些事情,然後将宮九和那個罐子一道抱出了太平王府。之後,兩個人一道去了杭州西湖。
雖然有他娘的遺願在先,可是父子二人終歸沒有舍得将他娘的骨灰在西子湖畔散了。兩個人選了西湖胖的一棵柳樹,将他娘的骨灰深深的埋在了下面。
埋完了土,宮九仰頭望向那個男人,卻不期然的看清了他滿臉的淚痕。隻是很快,男人就恢複了如常的面色,平靜的問宮九道:“你要跟我回去,還是留在太平王府?”
之前男人那裏局勢不穩,他娘才甯可千裏奔忙,也要将宮九留在相對安全的太平王府。而那個時候,宮九吵着要回去,也不過是想和娘親多相處些時日罷了。如今……他回去還有什麽意義呢?
搖了搖頭,宮九選擇了繼續當太平王世子——他總需要做點兒什麽,才能讓自己不那麽傷心。
男人沒有攔着他,卻在那一個月裏,陪他走了很多地方,像是要彌補多年錯失的父子親情,又像是隻有對這個他和妻子唯一的孩子很好很好,才能減少心中對妻子的愧怍。
宮九沒有探究他爹忽然轉了性子的原因,卻深深的記住了遇見的一個和尚說的話。
那個和尚說,人是能夠轉世的,生即是死,死便是生。
後來想來,那個和尚也隻是想要讓這對剛失去了妻子和母親的父子釋懷罷了,然而在宮九小小的心中,卻記住了那一句“人有轉世”的說法。
一直到很多年之後的那一天,他遇見了一個聲音跟他娘别無二緻,身上背着他娘描述過的百年來江湖再無人使用的重劍,甚至眼角眉梢都宛若他娘的少年伊辰的少女。那個少女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問水,也像他娘一樣念叨着有一日要久居西湖。
那一刻,宮九覺得,自己真的等到了。
娘。
他輕輕的閉上眼睛。小的時候自己沒有辦法保護娘親,讓她被疾病奪走了生命。可是現在不同了——他不再是那個無能爲力的幼童,這一次,無論如何,他也要護她一世喜樂長安。(就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