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半山川帶雨痕。
刀劍入肉的感覺尚在,葉且歌以爲,自己會感覺到很疼的。可事實上,那不是痛,而是胸口的一點冰涼。
“且歌!”
身後是男子的一聲輕呼,他的身後,還交疊着無數刀劍相碰的聲響。
葉且歌用手中的重劍用力向刺中自己胸口的狼牙兵砸去,而後回身一個淺淡的微笑,她對身後的白發的男子柔聲道:“師父,要小心呐。”
白發男子雙目已渺,卻出手頃刻之間革殺數人。
而他得不遠處,少女手中的重劍脫力墜地,一身明黃輕甲的藏劍弟子用僅剩的輕劍支撐着自己的身體,卻終于沒有了呼吸。
那是大唐年間最爲慘烈的一場戰争,戰火無情,無數藏劍弟子身隕于此。可是對于葉且歌來說,能以手中雙劍守護腳下的哪怕一寸土地,以血肉之軀保佑自己心中重要的哪怕一人,就已經是足夠了。
公元七百五十六年,藏劍山莊大莊主葉英,率衆藏劍弟子赴睢陽,苦守數月,藏劍弟子死傷過半,大莊主親傳弟子,正陽門下葉且歌戰死沙場,睢陽戰歇之日,大莊主葉英亦不知所蹤。
胸口的涼意仿佛還沒有消散,葉且歌猛然睜開眼睛,剛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隻能發出一陣細弱的嬰啼。
她愕然的想要看看到底身處何種境地,卻發現自己被包裹得很緊。她竟是半點也動彈不得。别說起身,就連伸出一隻手來也是費力。
葉且歌自幼蒙葉英親自教導,雖然是女子之身,卻行事端方沉穩,自有一派大家氣度。如今不知身處何地,自己又變成了隻能咿呀學語的嬰孩,葉且歌索性停止了無用的掙紮,選擇了靜觀其變。
嬰兒的視線模糊,能看清的也不過是眼前的方寸之地。葉且歌嘗試了半天,隻得對這個事實表示認命。索性閉上了眼睛,葉且歌不再做徒勞的掙紮。
沒有過多久,有些沉重的木門就被“咯吱”一聲推開,一個身着褐色衣袍的老者走進來先推開了門,而後,一個身量未足卻一身寒氣的小小少年便走了進來。
“少主,這就是小姐了。”
嬰兒受不得涼,所以哪怕是在終年炎熱的南海,老者也拿出了十足的小心。他仔細的掩上了門,這才對那個白衣的小少年低聲說道。
老者的聲音很輕,小心翼翼的,仿佛是怕驚擾到了小木床上的嬰孩。
被稱之爲“少主”的小少年不動聲色的蹙了蹙眉,卻還是放輕了腳步,收斂了自己一身的寒氣,輕巧的走到了那個小木床的旁邊。
這是他的妹妹,是他血脈相依的親人。奇異的感覺湧上了心頭,小少年走上前去,似乎想要距離葉且歌更近一些。
隻是如今小少年還沒有葉且歌身下的搖籃高,他抿了抿唇,似乎對眼前的境況有些不滿。
老者偷偷的笑了一下,繞過木床,從床後取來了一個小凳子,不聲不響的将它放在了木床的前邊。
小少年身上的寒意似乎更勝了幾分,強到連五感不靈的葉且歌都能感受得到。她的睫毛顫了顫,卻沒有睜開眼睛。
這一微小的變化并沒有逃過小少年的眼睛,他垂下了眼,掩去琥珀色的眸子中一閃而過的歉疚。然後,他收斂了自身的氣場,雖然有些不情願,卻還是踩上了那個老管家特地準備的矮凳。
伸出了一根手指,小少年輕輕的觸上了葉且歌紅皮還沒有褪的小臉。
他的動作很輕,葉且歌覺得有些癢,所以就忍不住動了動頭。她一身骨骼尚軟,所以,她以爲的轉頭,實際上不過是極小幅度的在小少年的手上蹭了蹭罷了。
她忽然的動作讓那個小少年呼吸一窒,半晌之後,他才試探性的又動了動手指。這一次,葉且歌沒有理他。
指尖是嬰兒光滑細膩的肌膚,帶着暖意的,鮮活無比。這一次妹妹也很乖,并沒有表現出反感與不适。小少年微微勾起了嘴角,寒冰一樣的琥珀色的眼眸之中,也彌生出了三分暖意。
白雲城地處南海,常年炎熱。可饒是這樣,葉孤城卻始終覺得,這裏太冷了。直到他踏上既定的路,在紫禁之巅一劍絕塵,葉孤城都始終感覺,這寂寥的人生和手中的長劍一樣,冰冷又不帶一絲暖意。
來時不懼風雨,去時亦不畏人言。孤高劍客也好,亂臣賊子也罷,葉孤城既去,這些便留給後人笑談即可。
然而,讓葉孤城始料未及的事情是,他再睜開眼,竟然是自己七歲的光景。
童年對于他來說是一片虛無,任憑他怎麽回憶自己七歲時到底是什麽樣子,能夠想起的,除卻那柄長劍,便是先祖像是詛咒一樣的“複國”遺訓。
可是,童年的記憶再怎樣模糊,有一點葉孤城也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不會在七歲這一年有一個同父同母的妹妹。葉家一脈,子嗣一貫稀薄。所以對于身爲族長的葉孤城來說,葉家的每一個子弟都是珍貴。這也是爲何前世他分明知道葉孤鴻不成器,卻依舊親自教導的原因。
若是……他真的有一個相差七歲的小妹妹,他又怎麽會不管不顧的選擇踏上那一條絕路,隻想結束葉家人沉重的命運呢?
心中駭然又有些怪異,葉孤城站在葉且歌的小木床前,伸着手輕輕的觸摸着指下的那張小肉臉。
這是一個健康的孩子,雖然父親與人論劍戰敗身死,母親受了刺激早産了半個月,最終也匆匆随着父親去了——葉孤城的輪回而來,到底沒有改變父母既定的命運,然而,他們卻給他留下了一個健康又鮮活的妹妹。
心裏像是被什麽觸動了一般,葉孤城輕輕的拍了拍皺着眉,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的小姑娘。他的動作生澀,神情卻仿佛比他第一次拿劍還要鄭重幾分。
“少主,小姐還沒有名字。”老管家看着葉孤城的動作,微微一笑,又在一旁提醒道。
葉孤城的動作一頓,這才意識到,老管家說的沒錯。他們的雙親去得突然,就是這個孩子,還是白雲城的神醫從鬼門關裏生生搶回來的,父母沒來得及給她取名字,于是這件事,自然隻能由他這個兄長來辦。
從小襁褓之中勾出嬰兒的小手,葉孤城摩挲着手中的那份柔滑軟膩。葉家人的手,注定是拿劍的手,可是如今自己手中的這隻小手,卻讓葉孤城難得的有些懷疑自己——他開始懷疑,自己真的能将這個幼小又纖細的孩子養大麽?
沉思了半晌,葉孤城終于緩緩道:“出處未易料,且歌緩愁容。便叫,葉且歌吧。”
且歌緩愁容。這是葉孤城對于自己幼妹的期許,這個孩子生得太苦,一出生便失去了父母的庇佑,所以,便暫緩愁容吧。前世之事不可追,可是今生,葉孤城總是要護着她的。因爲,他們是這世間彼此唯一的親人了。
葉且歌聽見那個小少年口中吐出的名字,她常常的睫毛微微一顫,終于是睜開了眼睛。
兩雙同樣琥珀色的眼眸相互對望,卻不知怎的,忽然彎出了一對相似的弧度。
葉孤城很少笑,可是,此刻,他知曉自己并不是高冷決絕的劍客。在葉且歌面前,他更樂意去當一個寬和的兄長。這個身份他前生從未接觸過,不過如今看來,滋味并不壞。
葉且歌也不由自主的笑了。她被師父教導得心境澄澈,而越是心境澄澈的人,善與惡的界限也就越分明。雖然眼前這個小少年寡言到有些冷漠,可是葉且歌還是能夠感覺得出來,那人對于自己,是全然的善意的。
葉且歌是足夠聰慧的女子,如今,她已經大約知道了自己經曆了什麽。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投胎轉世吧?雖然并不知道自己爲何還會帶着前生的記憶,可是對于葉且歌來說,藏劍山莊的一切,都是她最寶貴的。能夠永遠記得,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這一天,是白雲城極爲尋常的一天。而對于葉且歌來說,她除卻重新擁有了和前生一般的名字,還被新鮮上任的兄長大人連人帶床的搬到了他的房間。
知道白雲城新添了一位小姐的人不多,而葉孤城此舉,更是說明了這個白雲城的大小姐的身體孱弱——她本就是早産兒,如今呢又已經到了不得不讓兄長日夜照顧的地步,除卻孱弱,還能如何形容呢?
而之後的幾年,葉且歌很少出門,一般隻在葉孤城的院子裏活動,從不現身人前,便更是坐實了那個傳聞。
葉孤城的劍法越發精湛,重來一世,生死輪回,他又有了更多的體悟。一直到他十五歲之時,一人連敗九位南海劍客,被尊爲南海群劍之首——比之他的前世,要足足提前五年。他越發像是如同前世一般的一刃寒芒,卻爲了自己的至親,走上了一條和前世相去甚遠的道路。
在葉孤城的光芒之下,葉且歌就宛若是一個小小的影子。她安靜的成長着,以真誠回報着葉孤城的偏愛,卻也守着自己心中關于藏劍的種種,片刻不忘。(就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