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咚、咚、咚……
咚、咚、咚……
一段十分有節奏的敲門聲驚醒了還在沉睡着的葉常,他微微睜開了眼睛,從鋪着白色床單的單人床上坐了起來,轉頭看了看用幾根鐵欄杆隔開的窗外。
此時的太陽已然高高懸挂起來,蔚藍的天空幾乎看不到幾朵白雲,輕柔的風拂過窗外人工種植的觀賞樹,樹上的葉子發出了悅耳的“沙沙”聲——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葉博士,您起床了嗎?”門外傳來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葉常稍稍有些恍神,随即淡淡道:“進來吧。”
吱呀——
門開了,從外面走進來一位身着藍色警服的中年警察,正是梁警官。
“葉博士,還住的習慣嗎?”
“呵,很不錯……比我想象中的監獄條件要好太多了。”
“這是爲您特别準備的最高級别看守室。”梁警官客氣地回應道。
“現在幾點了?”
“上午九點半。”
“這樣啊……”葉常喃喃道。
“對了,葉博士,請跟我走一趟吧。”梁警官好像想到了什麽,說道。
葉常看着梁警官有些秃頂的腦門,皺了皺眉頭:“公審不是在兩天後嗎?今天要帶我去哪?”
“我也是受了顧長官的委托,請您去一個地方。”
“哦?對了,說起來……這幾天倒是沒看到顧警官。”
“顧長官幾天前已經飛到國外出差了……他臨走前特意讓我帶您去看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您跟我過去就知道了。”
葉常盯着梁警官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神色平淡地點了點頭,跟随他走出了看守室。
梁警官見他同意,有些後知後覺地從腰間拿下了一副合金手铐,沖着葉常亮了亮,略帶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葉博士……我們這兒也有規定……”
葉常倒是沒有任何惱羞成怒的意思,面無表情地擎起了自己的雙手,說道:“拷上吧,雖然我認爲根本沒這個必要。”
末了,又好似自言自語地補充了一句:“世界之大,即使是逃,我又能逃到哪裏去?”
……
很快,梁警官帶着葉常來到了一個光線昏暗的房間,當梁警官随手帶上了房門,整個房間變得一片漆黑。
但很快,正對着兩人的那面牆壁便漸漸發亮,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液晶顯示屏幕,這個屏幕幾乎占了整個牆壁中心近一半的面積,而随着光芒越來越亮,整個房間的布局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葉常看到了就擺放在他左側兩個身位的座椅,一旁的梁警官看着他,沖着座椅的方向努了努嘴,手上作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可以坐下。
“請問……你是要給我看什麽電影嗎?”
“不……不是電影。”梁警官大搖其頭:“是易思月小姐臨死前留下的一段視頻。”
豈知葉常聽了這話,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葉博士!”梁警官抓住了葉常的肩部:“顧長官親自囑咐我,務必要給您看這個視頻。”
“視頻裏無非就是交待了整個案件的布局、以及我的企圖罷了。”葉常頭也不回道:“這些我已經聽顧警官說過了,你們也正是靠着這個視頻才找到我的不是嗎……有什麽好看的?”
“不,不是這樣的。”梁警官凝聲道:“易思月小姐确實留下了一段仔細交待了所有作案細節以及動機的視頻,這也是我們能夠讓您計劃流産最關鍵的助力……隻是……”
“您難道就不想知道,她爲什麽要留下這一段關鍵性的證據嗎?”
葉常沉默了一會兒,低頭冷聲道:“或許她根本就不相信宇宙中存在一面看不見的天花闆……”
“一開始的時候,我們也以爲是因爲易思月小姐或許對您的理論存有質疑……或是不忍心看着全世界陷入無盡的戰火之中,良心發現,才留下了阻止您計劃的證據……”梁警官遲疑了一小會兒,緩緩道:“直到我們看到了第二段視頻……”
“第二段視頻?那是什麽?”
“事實上……易思月小姐生前留下了兩段視頻……另一段視頻,是專門留給您的。”
葉常霍然轉頭,死死地盯着漸漸清晰的液晶屏幕。
……
“唔……能看到嗎?”
屏幕中出現了幾根白皙的手指,在鏡頭劇烈晃動了一會兒後,畫面漸漸穩定下來,在鏡頭的中間,站立着一個面容精緻的成年女子。
她的皮膚保養得非常好,盡管眼神中已然有了幾分滄桑的神色,可精緻的五官、白皙中透着微微紅潤的臉頰,都讓人會誤以爲這隻是個二十來歲青春正盛的美麗姑娘。
這個女人沖着面前的攝像機笑了笑,開口道:“葉常,你好,我是易思月。”
“我不知道你會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看到這個視頻……事實上,我甚至不确定究竟是誰會拿到這個視頻……”
“《白夜行》你看了嗎?在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我告訴你一定要看的……這是我最喜歡的小說。”
“假如你真的聽懂了我話中的含義,說不定能夠去我母親那裏拿到那本有我親筆簽名的《白夜行》小說,以你的聰明才智,想必順着線索提前找到這兩段視頻也不是什麽難事……”
“不過……以你的性格,就算是真的要去看小說,恐怕也會直接去附近的書店裏買一本吧?那樣我的布置你可就沒辦法洞悉了。”
“但最好的結果,莫過于我死之後,由調查我死因的警方找到這兩段視頻,真是如此的話,那便謝天謝地啦。”
“說到這裏……請容許我向你緻以最誠摯的歉意。”
鏡頭中的易思月此時撩了撩鬓間的發絲,沖着攝像機深深地鞠了一躬。
“盡管我從一開始便參與了你的計劃,可私心卻不想讓你真正成功……”
“但請不要誤會,我并不是在質疑你的‘天花闆假說’……相反,我認爲你提出的這個假說具有十分堅實的理論基礎。”
“由于人們思維上的局限性,而導緻的技術停滞,緻使資源逐漸耗盡,人類滅亡……這便是那層‘看不見的天花闆’……”
“聽起來殘酷而合理,或許我們人類在不久的将來确實會面臨如此窘境……對此我深信不疑。”
“所以請不要以‘背叛者’的眼光來看待我,我是‘天花闆理論’最爲堅定的支持者。”
“既然如此,爲什麽我又要留下證據,企圖颠覆你的謀劃呢?”
視頻中的女人明顯微微怔忪了一下,随即說道:“我認爲‘看不見的天花闆’是切實存在的……在科學方面,一定會因爲我們的某些思維上的局限性,而出現常規辦法不可突破的技術壁壘……”
“我們或許也真的會因爲技術壁壘的存在而走向滅亡。”
“可是……提出天花闆理論的我們,難道就完全打破了這面壓在我們思維殿堂頂部的天花闆了嗎?”
“葉常,你經常說的一句話,‘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看似很有道理……”
“假如連生存都沒辦法保證,人類的文明再如何瑰麗與璀璨,又有什麽意義呢?”
“可是……可是……”
易思月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
“可是……這種想法,會不會是一種另類的‘1+1=2’呢?”
看到此處,葉常的右手陡然攥緊成拳。
“根據天花闆理論,在數學界、物理界,類似于1+1=2這種不證自明的公理很可能并不适用于更高階段的科學研究……那麽所謂的‘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這一項同樣不證自明的公理……會不會也不适用于未來、甚至是現在的人類呢?”
“在我們以爲自己已經打破了科學上的天花闆時,會不會還受困于人性的天花闆之下而不自知?”
“葉常,你不了解人心。”
“我這一生幾乎大半時間都在探究人心之秘,爲此大學時還主修了心理學……越是鑽研其中,便越發感覺人心之複雜,簡直要比世間任何公式定理都要來得晦澀難懂一些。”
“人的思維真的具有不可逾越的局限性嗎,我想應該是吧。”
“我所見識到的人性,實際上是短視而自私的,人類往往無法真正将自己的視角真正剝離出自己的身體,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與其說是思維上的局限性,倒不如說是我們人類所固有的、令人心疼的笨拙。”
“這樣笨拙的人類,他們爲了生計而努力奔波,爲了果腹而渾渾噩噩……這世界上總有不在少數的一群人,根本就沒時間去思考你曾經困惑過的問題,光是活着,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可奇怪的是,就是這樣一群僅僅隻是‘活着’的人們,卻往往能夠在不經意間展露出微小的令人忽視的、卻又确實存在的偉大。他們在某些特定的瞬間,竟也能體現出人類所有美好的品質。”
“而面對這樣醜陋不堪、卻又光彩奪目的人心……我們是否真的還能簡單認爲,生存便是每個具備情感個體的終極追求呢?”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一旦将視角上升到了人類整體的層面,個體的經驗便不再适用,可所謂的人類整體,不正是由這樣一個個鮮活的個體所構成的嗎?”
“我堅信每個人的心目中都有比之生命更加珍視的東西,假如真的如此,那麽人類整體的‘第一需求’便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單單一個‘生存’所代表。”
“葉常,這個世界太大了,無數的人心目中對于最珍貴的定義都會有所不同,我明白單單用言語,很難改變你固執的想法,既然如此,那麽我就用實際行動來說服你。”
“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想法,我爲你設計了這個環環相扣的詭計。”
……
“知道我爲什麽拼着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幫你完成這個計劃嗎?”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崇高,我既不是爲了人類整體的未來考慮,也不是單純爲了科技的發展……葉常,我并非一個純粹的殉道者。”
“我隻是希望能夠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你,有人願意爲了某些東西,抛棄你所認爲的、對于人類而言最爲重要的‘生存權利’。”
“并且我敢肯定,你最後必然也會抛棄這種看似至高的生存權,僅僅爲了你那虛無缥缈的理想。”
“那麽你是個理想主義者嗎?我認爲不是。”
“你隻是單純地認爲,物理學的發展要比你的生命重要得多。”
“你隻是……選擇了對你而言更有利的那個選項罷了。”
“我也亦然。”
……
“至于究竟是什麽東西,能夠讓我放棄自己的生命……”
此時,鏡頭中一直淡定從容的易思月臉色竟罕見地紅了起來,她似乎鼓足了勇氣,微笑道: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那時的兩個人都還在上小學,由于你就住在我家隔壁,因此晚上我們經常爬到房子的屋頂上,你總會指着天空上的星星,向我解釋什麽是‘費米悖論’。”
“那時的我還很笨,你說的話一句都聽不懂,每當我露出迷茫的神情,你就會眯起眼睛,沖着我咯咯地笑。”
“後來我的生命中出現了最大的情敵,物理把你從我的身邊奪走,從那以後,你再也沒有陪我在晚上看過星星。”
“你可能不知道的是,每個周末,當我回到母親的家裏,晚上的時候,我總會一個人爬到家裏的屋頂上,坐在你我曾經坐過的地方,仰頭看着滿天的繁星,這時候我總會學着你眯起眼睛,咯咯地笑起來,可笑着笑着,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原來所謂人性思維上的天花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我打破了。生存不再是我的第一需要,淩駕于生存之上,淩駕于我生命中所有一切的……”
“是你。”
“隻有你。”
……
“在短暫一生中與君相逢,于我而言,又是何其有幸的一件事情?”
易思月說到這裏,緩緩地背過身去,隻有微微聳動的肩膀,和近乎哽咽的聲音,才暴露了她此時的心情……
她幾乎是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
“葉常……”
“我愛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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