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這話雖然粗糙了一些,卻也是至理名言。哪個男兒沒有揚名立萬的雄心壯志?哪個男兒沒有位極人臣的勃勃野心?祖父和父親甘願賣掉田産舉家遷徙,爲的不正是實現心中抱負嗎?
如今他們得到面見帝王的機會,能夠暢所欲言,一展長才,也算不枉此行了。
關素衣站在溫暖的陽光裏笑了一會兒,這才去後院幫廚。關渺正在剝豆子,明蘭守在竈台邊燒火,仲氏拿着鍋鏟炒菜,一股濃郁的肉香味飄得到處都是,令人垂涎三尺。
“娘,我也來露一手。”她邊說邊挽起袖子和面,偏在此時,一名老婆子跑來說道,“夫人,小姐,族長派人來接二小姐歸家。”
關渺吓得臉色發白,連忙扔掉豆子,跑到仲氏身後藏起來。關素衣正準備去前院把人打發走,卻見娘親從懷裏掏出一張紙說道,“歸什麽家?二叔已經寫了契書,把渺渺過繼給咱們了,統共給了五百兩銀子,白紙黑字寫得真真的,他若是反悔,咱們便去衙門告他!渺渺根本沒上族譜,他說破天去也不占理。”
“什麽時候寫的契書?”關素衣竟從未聽說過此事。
“你爹入獄前請他喝了一回酒,把他灌得爛醉才引他簽了字,蓋了章,按了手印,他抵賴不得的。”仲氏将文書抖得嘩嘩作響。
“既如此,這事就好辦了。”關素衣笑道,“我就知道爹爹辦事向來牢靠。王媽,你去回了他們,便說家中來了貴客,不便招待,他們若想把二小姐要回去,那就公堂上見。”
老婆子點頭應諾,匆忙下去了。族長派來的仆役事先已經打聽清楚,得知關素衣很有可能會被長公主殿下送進宮伺候皇上,被拒之後非但不敢耍橫,還賠了幾句小心,這才告辭離開。
短短半日,毛氏因一塊糕餅就想把庶女餓死的事已傳遍燕京,林氏的說辭亦被衆人所知。時下,思想僵腐的人雖然很多,但真正做學問的名宿大儒卻都對此事表達出極度的反感。有人抨擊毛氏“以理害命,失之于仁”,有人喟歎“天道或不可盡爽也”,原以爲能憑借此事博得聲望的毛氏與林氏,反倒成了心狠手辣的代名詞,一時間備受非議。
仆役把關素衣的話帶到後,關氏族長終于打消了把庶孫女接回來的想法,反把兒子拎到跟前狠狠罵了一頓。
與此同時,聖元帝結束與關家父子的懇談,用罷晚膳便告辭離開。關素衣主動提出相送,待馬車跑出去老遠才打開随身攜帶的包裹,低聲道,“皇上,這是祖父與父親平日積攢的手稿,民女想請您看一看。”
聖元帝接過厚厚一沓文稿,僅翻看了前面兩頁就沉溺其中,如癡如醉。這是關老爺子寫的一篇策論,從人口、土地、農耕、軍事、政體、民生等各個方面闡述了魏國的弊端,并給出了切實有效的解決方法。隻可惜從落款的時間上看,文章完成于建國元年,離此時已四年過去,倘若一開始就采納這些建議并貫徹實施,魏國必不會像現在這般風雨飄搖。
這篇策論深谙制衡之道,與他現在采取的制衡之道完全是兩個極端。一則建立在籠絡民心的基礎上;一則建立在籠絡權貴與世家的基礎上,而國之本爲民,民心不穩又何談江山社稷?
“錯了!”他扶額苦笑,“朕竟然從一開始就錯了。”提攜寒門本無錯,錯就錯在選擇了徐廣志作爲寒門的代表。此人急功近利,最善鑽營,竟在極短的時間内籠絡了一大批黨羽,然後排除異己,互相傾軋。于是寒門與世家鬥起來,文臣與武将鬥起來,漢人與九黎族人鬥起來,整個朝堂都充斥着戾氣,令他不得不祭出錦衣衛,這才能壓制一二。
然以暴制暴無異于飲鸩止渴,他也想廣施仁政,造福于民,但财富與權力都被貴族攝取殆盡,國門外又有薛孽與胡人虎視眈眈,百姓的生存空間一再被剝奪侵占,境況并不比建國前更好。
若是他當年好生斟酌一番,重用關老爺子和關先生,現在的魏國肯定大不一樣。
懊悔的情緒洶湧而來,他急忙翻看後面幾篇文章,然後更爲歎服。文稿顯然被夫人精心整理過,從建國元年到四年,随着時間的推移,老爺子對治國方針的闡述也在發生變化,及至最後一篇,僅一個标題就令他呼吸微窒——立法、分權、集權。所謂分權,最終目的還是爲了集權。
具體的細節,老爺子并未手書,正當聖元帝大感失望時,卻又翻到關父的文章。若說老爺子是掌舵者,那麽他就是實幹家,就如何立法、如何分權、如何集權,竟足足寫了二十幾頁紙,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叫人看得情緒激蕩,不忍釋手。
難怪九條人命案子攤在頭上,他卻能拿出那般有力的證據,關先生果然胸有丘壑。
聖元帝首次遺忘了夫人的存在,心無旁骛地拜讀二位先生大作。關素衣見他如此,嘴角不由翹了翹,這才打開身旁的木匣,仔細查看父親交給皇上的證據。身爲法曹胥吏,起草公文,錄入原告或被告供述是最基本的工作,而文字能救人亦能殺人,這一點父親十分清楚。
是以,他經手的每一樁案子,若是背後藏有冤情,他就會故意滴一滴墨水在公文上,然後以髒污爲由重新抄寫一份,交予上峰簽名蓋章,末了把原來那份藏起來作爲案底,别人問起時便說已經燒毀了。待到事發,上峰果然把他推出來當替罪羊,而他本可以聯絡妻女,讓她們取出證據上告,考慮到徐廣志權勢滔天,恐怕難以告響,最後反而落得家破人亡,這才選擇隐忍。
何謂一字殺人?譬如第一樁搶劫殺人案的犯人有七個,按照律法,首犯當斬首示衆,從犯流放千裏。首犯的名字寫在前面,從犯的名字寫在後面。法曹官員收受了主犯送來的千兩紋銀,便把他的名字寫到最後,讓别人頂上,這就害死了一條人命。又有一樁案子乃山匪夜闖富戶殺人奪财,因官匪素有銀錢往來,少不得袒護一二,便将供詞裏的“由大門入”改爲“由犬門入”,僅多加一個點,被抓的二十幾名匪衆竟隻關押半年就放出去,然後重操舊業,大肆殺戮。
爲何如此?蓋因魏國律令有言,盜竊罪與搶劫罪不可同一論處,前者輕罰,後者重判。爬狗洞顯然是偷盜行爲,不似撞開别人大門,乃土匪行徑,故法曹官員隻需定下盜竊罪,便能替這些罪大惡極的暴徒開釋。
種種離奇而又含冤染血的案件不可詳述,若非父親心有成算,每有可疑公文都會仔細審閱,留下案底,現在恐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就算留下證據又能如何?他被關在牢裏不準探視,等家人發現這些證據,他或許已經成了刀下亡魂。而自己求告無門,又能找誰伸冤?倘若不小心讓陷害他的官員獲悉,全家都得搭進去。
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活着就是如此艱難,難怪父親總會拿出錢财接濟那些被叛死刑的犯人家屬,卻是因爲這個緣故。關素衣放下公文,久久不語。
另一頭,聖元帝也看完幾篇策論,歎息道,“夫人坐過來一些。”
關素衣正渾身發冷,聞聽此言隻猶豫了片刻就挪過去,被他緊緊抱在懷裏。兩人互相依偎,彼此取暖,沉默了大半天才雙雙歎氣,像是約好的一般。
聖元帝陰郁的心情立即放晴,笑問,“你歎什麽氣?”
“歎世道缭亂,生活艱辛。”關素衣話音剛落就用力咬了咬舌尖,暗恨自己口無遮攔。當着皇上的面說世道不好,豈不等于罵他昏聩?她偷偷瞥對方一眼,卻看見一張溫柔而又無奈的笑臉。
“世道缭亂是朕的錯。朕治國無方,這才令百姓罹難,生靈塗炭。”聖元帝附在她耳邊低語,“夫人且看着,在朕有生之年,必要還你一個太平盛世。”
“不是還我,是還天下黎民。”關素衣糾正一句,末了暗罵自己管不住嘴。
聖元帝卻被她每每想克制,卻總也忍不住說實話的痛苦表情逗笑了,一面含住她殷紅的唇瓣,一面笑着附和,“夫人說得對,是還天下黎民。”如今才建國四年,他還有時間去改變現在的一切。
關素衣起初隻是僵硬地坐在他腿上承受,末了實在撐不住,這才像融化的雪水一般癱軟在他懷中。他的吻柔情而又霸道,淺嘗過後便是深深的索求。她感覺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都染上了他的氣味,被吻得快要窒息,張開嘴想喘氣,卻迎來更兇猛的進攻。
她從未遇見過如此直截了當的掠奪,腦子糊成一團,什麽都不能想,隻能緊緊攀住他,像攀住一根救命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