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撕臉

關素衣不喜交際,認識的人不多,卻對這名女子印象深刻。她點了點那處,問道,“此人名叫季婷?季府二房嫡長女?”

“小姐您認識?”金子大感訝異,随即禀明道,“她正是季府二房嫡長女季婷,因夫婿寵妾滅妻,不得不帶着獨女錢水瑤和離歸家。然二房無權無勢,她又打小失祜,下有弟妹、女兒需要照顧,上有體弱多病的母親須得供養,日子過得着實艱難。不得已,平日隻好繡些花樣拿去布莊販賣,一來二去與布莊管事生了情愫,竟想改嫁。那管事乃貧苦出身,每月隻有微薄的月錢可拿,卻願意幫她奉養一家老小。二人原本已換了庚帖,季二夫人也滿口答應下來,卻沒料婚事報予季大人知曉,惹得他雷霆震怒,派人去錢家讓他們把錢水瑤帶回去,然後勒令季婷落發修行,長伴青燈。今日正是錢家來接人的日子,他家寵妾滅妻,後宅穢亂,若錢水瑤真被帶走,來日是生是死可就難說了。”

“啊?竟有這事?季大人也太狠了吧!那可是他嫡親侄女兒,不過改嫁罷了,又能妨礙他什麽?”明蘭氣鼓鼓地道。

關素衣放下茶杯,語氣漸冷,“礙了他的顔面就是死罪。像他那樣的迂腐之人,把倫理教條看得比人命還重。季婷和離本就戳痛他心肺,如今又想改嫁,且夫婿是一名出身低賤的庶人,他如何能忍?自是要大大懲戒一番,好擺擺他一家之主的威風。”

在這些人眼中,自己的權威和臉面才是最重要的,哪管旁人死活?上輩子,也是在《女戒》風靡燕京的情況下,季婷提出改嫁,卻被季大人逼迫出家,斷了姻緣。錢水瑤回到家不足一年就被父親的妾室害死,卻說她八字輕賤,與錢家犯沖,不但沒有墓穴安葬,連口薄棺裹身都無,随便在荒郊野外挖了個坑,草草掩埋。季婷聞聽消息後悲痛欲絕,連夜跑到女兒墳前,徒手将她挖出來,母女兩個抱在一起靜靜死去。

那管事對她情深義重,耗費全部家财替二人買了棺木,辦了葬禮,卻因此惹怒季大人,被打斷雙腿逐出京城,從此下落不明。季二夫人得了失心瘋,沒幾年便熬死在季府後宅。一雙兒女沒了依靠,一個刺殺伯父無果,反倒下了死獄;一個被迫嫁給五六十歲的老頭當繼室,沒幾年就香消玉殒。

季府二房的遭遇比關素衣凄慘千萬倍,也是留在她心底的又一道傷口。看見活生生的季婷,她簡直難以壓抑心中洶湧澎湃的恨意,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此時,已有旁人打探清楚狀況,輕蔑道,“跪什麽?和離就和離,竟還把夫家的子嗣帶走,又妄想攜女改嫁,真是敗了私德,焉敢有臉來求?”

“是啊。夫君不過納了幾房妾室而已,何必鬧到和離的地步?替夫家開枝散葉本就是主母應盡之責,你生不了,難道還不許妾室生?夫家若絕了子嗣,你就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世上總有那麽些人離經叛道,落得今日下場不過自作自受罷了。放眼看看,魏國哪個男子不納妾?若人人都像你一般,豈不全亂套了?妾室隻是夫君消遣的玩意兒,你若連這個都容不下,還談何掌家興家,相夫教子?”

“你想改嫁也成啊,報予季大夫人知曉,她還能不替你相看?竟與一低賤庶民私相授受,私定終身,隻把你發配家廟已算手下留情了!快起來吧,别跪了,夫家的孩子原就該還給夫家,你就算說破天也不占理。”

季婷隻管狠狠磕頭,哽咽哭喊,“不能把瑤兒還回去啊!翠紅會害死她的!大伯母,我求您救救她吧!您要我悔婚可以,讓我出家也可以,隻要您能把瑤兒救回來,我什麽都願意幹!”她額頭已磕出一塊血肉模糊的傷口,血水混着淚水流下來,卻沒能換得旁人絲毫同情。

這些女人們,男人們,全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做了什麽大逆不道之事。然而她隻想帶着女兒找一個好歸宿而已,這有錯嗎?她隻想讓女兒平平安安長大,這有錯嗎?

巨大的絕望和哀恸占據了她的心扉,令她幾欲暈倒。

就在這時,季大夫人從袖袋裏取出一本小冊子,徐徐道,“我們季家也是儒學世家,深知何謂禮義廉恥。女子嫁人後當以夫爲天,從一而終,這才是女中典範,女德之首。你不安于室,自請和離,這是罪一;帶走夫家子嗣,亂人血脈,這是罪二;與低賤庶民私相授受、私定終身,這是罪三。你罪大惡極,緣何有臉求到我跟前?我季家女子的名聲都讓你敗壞了,來人啊,趕緊把她拉走!”話落擡眼去乜關素衣,淡聲道,“當初我也送了一本《女戒》給關小姐,你看了沒有?若是看過,覺得我這般處置季婷是對還是錯?”

在場衆人多爲儒學世家的小姐、公子、夫人,帝師府若想聯姻,隻能在這些人家之中挑選。她若答錯,立刻就會被群起而攻之;她若答對,往後也别想改嫁,直接當尼姑便好。這個問題險惡至極,而周遭一圈人已流露出冷厲的眸光,顯然已将她劃歸爲季婷這般不貞不潔,不賢不淑的女子,恨不得發配了才好。

關素衣看看站在人群外,顯得極其清逸出塵的徐雅言,又看看隐在人群中,目光閃躲的季承悅,忽然輕笑起來,“季夫人此舉自是大錯特錯!”

人群頓時大嘩,當即就有人站出來欲與她辯論,卻被她一句話堵住,“先别忙着開口顯露你們的無知與愚昧。今日孰對孰錯,就算我口述詳盡,恐怕你們也聽不明白。金子、明蘭,伺候筆墨。”

她廣袖一拂,翩然落座。金子立即從随身攜帶的包裹裏取出筆墨紙硯,一一鋪平,明蘭往硯台裏倒了一些茶水研磨。

徐雅言見狀立即走進來,冷道,“關小姐又想筆伐我等?難道你認爲女子不該尊重夫君,孝順公婆,善待妯娌嗎?有人願意貞靜娴淑,從一而終;有人願意離經叛道,不安于室,各人有各人的選擇與活法。您和離了,難道就覺得天下女子都該和離?您想改嫁,難道就覺得天下女子都該改嫁?關小姐,恕我直言,您這種想法已屬異端,還是莫要再妖言惑衆了!”

“我暫且不評女子卑不卑弱,我隻駁你一條,女子應不應改嫁。”關素衣瞥她一眼,奮筆疾書,不過三刻鍾就已成文。大家全都等着看她笑話,倒也并不打擾。

“誰自诩遠見卓識的?上來誦讀。”她目光銳利,神情肅穆。

季承悅遲疑片刻走了上來,慢慢念道,“民爲國本,無民則無國。故,國之建立在于育民,國之富強在于強民……”

這完全是一篇從國之基政出發的策論,而非衆人以爲的伐文。此文并不涉及《女戒》中的内容,反倒從各個方面論述女子改嫁的重要性。此時正值數百年戰亂尾聲,而曆經戰火的九州大陸已是十室九空,人丁凋敝。男子被抓充軍,死于刀槍馬蹄;女子躲避禍亂,皆有巨大傷亡;而老弱病殘無人看顧,也紛紛喪命于颠沛流離。不僅魏國缺人,蜀州缺人,神州大陸處處殘破,亟待重振。

如何讓一片焦土煥發生機?除了繁殖别無他法。将士們脫掉甲胄,回鄉耕種,誰不想讨一個媳婦,安居樂業?然而現實是:年幼女子大多死于兵禍、疫情,甚至被當成兩腳羊互相交換着啃食了。活下來的女人少之又少,且大多是身體強壯的已婚婦人,但她們的夫君卻又死于戰場,以至于她們淪落爲寡婦。人口凋零的同時更伴随着男女比例的失衡,若嚴厲禁止女子改嫁,十數年内,魏國人口還将一減再減,終成無民之國。

民不存焉,何來家國?

此言告一段落,文章又改換基調,從曆史、律法,甚至九黎族的習俗來表述女子改嫁對國家人口增長的重要意義。九州大陸每遇長時間的戰亂,建國後,君王總會頒布政令鼓勵女子嫁人、生育,這是由當時的特殊國情決定的,也是人口複興的重大舉措。有史書記載——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長吏配之;又言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可見女子不嫁,地方官員可逼其嫁人,甚至以罪論處,又設置官媒,強令男女婚配。而九黎族爲了重振族威竟改了倫常,妻後母、報寡嫂已成習俗,終至本族人口興旺繁盛,重現往日輝煌。

條條鐵證一一詳舉下來,順理成章得出結論:如今的魏國不但不能禁止女子改嫁,還得鼓勵女子改嫁,讓她們養育更多兒女,同時也養育被戰火摧毀的國土。男子爲天,女子爲地,天有過高,地便多厚,二者同樣肩負着鼎立乾坤的重任。

一篇文章念完,季承悅已是面紅耳赤,羞愧難言。其餘人等并非傻子,關素衣已論述得如此粗淺,又豈能聽不明白?莫說她擡出律法佐證自己觀點,單九黎族的婚嫁習俗就能讓所有人閉嘴。

徐雅言冷汗淋漓,神魂俱裂,這才明白父親被關素衣批駁得體無完膚、瀕臨絕境時是何感受。皇上來了嗎?不不不,他今天千萬别來!

剛思及此,場外忽然響起一陣掌聲,衆人轉頭看去,卻見聖元帝與幾位官員正站在花架下,手裏牽着一名唇紅齒白、粉雕玉琢的小童。“夫人文采斐然,高瞻遠矚,尤勝男子多矣,更何況一群愚昧婦人!”他一字一句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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