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好胸懷!奏本拿來,朕要細觀!”他立刻讓白福把半掌厚的奏折呈到禦前。
武将尚且沒有反應,諸位文臣已激動地面紅耳赤。爲後人留下一部傳世巨著,有幸參與其中的人必然流芳千古!這正是他們畢生所求,焉能錯過?帝師果然胸懷博大,力拓文壇,不像徐廣志,一味欺世盜名,博取利祿。
一定要讓皇上盡快把奏折批複下來!一定要争取一個著書之職!這樣想着,衆位文臣已是蠢蠢欲動。倘若朝會散去,消息傳開,居住在燕京的鴻儒必會齊聚帝師府,爲儒家寶典出力。這種事根本無需鼓動,隻要皇上振臂一呼,天下文人必然群起響應!
思忖間,聖元帝已飛快把奏折看了一遍,想也不想就提起禦筆寫下豔紅的“準奏”二字,并任命帝師爲蘭台令史,負責組建編撰館,召集天下文豪共襄盛事。
關老爺子叩首領命,神情激動。衆位文臣也跟着跪地磕頭,山呼萬歲。
又一樁朝政處理完畢,聖元帝頗有些意氣風發的感覺,正想讓白福高唱罷朝,卻見九黎族的衆位親王齊齊上前,懇求皇上立後。礙于他離奇身世,又因先帝對此子存了殺念,皇室宗親對聖元帝的忠心遠遠及不上漢人。誰也沒料到最終登上皇位的會是他,又受到太後鼓動,難免有不臣之心,故而當年建國初期,九黎族十大貴姓中唯有盤姓送了女兒入宮,其餘嫔妃皆身世低賤,舍爲棄子。
如今聖元帝身世之謎已經破除,在漢臣地幫襯下權勢越發穩固,威望日益高漲,而太後一系則徹底偃旗息鼓,幾近隐匿,皇室宗親與十大貴姓這才慌了手腳,想把女兒塞入後宮博寵。
皇上自小被族人抛棄,被狼群養大,助他打天下的軍隊大多是漢人軍隊,他對族人的感情還剩幾許?這一問題的答案誰也不敢深想。但看他大肆提攜漢臣,着力打壓不忠于他的九黎族勳貴,就可窺見一二。
趁軍權還未完全被他收攏的時候加強他與族人的血脈聯系,這是衆位親王苦思多日得來的辦法。無論怎樣,魏國皇後必須是九黎族女子,下任儲君必須爲九黎族嫔妃所出,不能讓皇上亂了皇族血統。
手裏捏着幾位親王拟定的立後名單,聖元帝不怒反笑,傾身問道,“朕是誰?”
“啓禀陛下,您是魏國國主。”九黎族勳貴們頗有些莫名其妙
“朕權利幾何?”
“您至高無上!”
“朕能否配得上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您富有天下,天下重寶自然歸您所有。”
“那你們擅作主張給朕挑這幾個凡俗女子是何意思?看不起朕?”聖元帝扔掉名單,徐徐開口,“朕若要立後,必娶魏國容貌最美麗,才華最出衆,家世最清貴,德行最高潔的女子,旁的庸脂俗粉,不配入朕法眼!”
此言一出,滿朝皆寂。衆位親王有心反駁,卻找不到合适的切入點。他是魏國至高無上的存在,當然配得起魏國最優秀的女子,這樣說有什麽錯?那四個條件亦是一國之母必備的品質,缺一不可。
這,這跟他們原先想好的完全不一樣啊!該如何反駁?難道說皇上您必須從這些女子中挑一個?難道說您配不上那樣完美的女子,随便将就将就得了?現在的聖元帝可不是當年被先皇當成馱馬一般驅使的工具。他獨斷朝綱,大權在握,若想逼他就範,壓根沒有可能。哪怕十大貴姓和皇室宗親掌控的軍隊全加起來,也隻是他麾下漢人軍隊的十之二三罷了,可以一拼,卻注定敗亡。
容貌最美,才華最高,家世最貴,德行最潔?漢臣們也在心裏琢磨開了,将京中未婚女子挑出來細細一數,竟唯有關老爺子的孫女關素衣占全了四點。她容貌美不美,有眼睛的都能看見;才華高不高,能與當世文豪筆戰數回,還用細說?帝師府若當不起“家世清貴”四字,誰又當得起?至于德行,這就見仁見智了。
有人批關氏女性格剛硬,失了貞靜娴淑,但那是對普通人而言。若讓皇上來論,單她剖腹取子,令先太後得以正名這一點,就賺足了好感,旁人說幾百幾千句關小姐的壞處,在皇上心裏她也是個好的。
皇上這句話完全是比照關小姐來說的嘛!思及此,不少人朝帝師和太常瞥去,想看看他們作何反應。
然而叫大家失望了,帝師與太常莫說表情,就連眉毛都沒擡一下,仿佛這事完全與他們無關。也對啊,關小姐雖然才貌雙全,卻是嫁過人,和過離的,哪能當皇後!差點就把關鍵的一點給忘了!
衆人反應過來,紛紛舒了口氣,官位稍低的大臣沒了想頭,勳貴權臣卻把家中女兒挨個提溜一遍,看誰有才、有貌、有德,日後好找個機會與皇上見一面。
聖元帝見二位泰山無動于衷,心裏并不感到意外,卻也免不了失落。和離的女子怎麽了?和離就不能再嫁?真是一群老糊塗!索性話已經放出去,再有人給他後宮裏塞女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個兒夠不夠格。
想罷,他徐徐道,“諸位愛卿憂心後宮無主,朕亦憂心,然一國之母乃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豈能随便什麽人當得?朕甯可後位空懸,也不願名不副實之輩竊居椒房殿,壞我大魏國祚,衆位愛卿以爲如何?”
竟已上升到壞國祚的高度,誰敢出言反駁?更何況皇上說的沒錯,皇後賢德不賢德,的确事關重大,君不見夏、商、周……前朝,均因後宮亂政而亡,反觀皇上的立後标準,着實合情合理。
待堂下消停了,聖元帝揚聲道,“諸位愛卿可還有事?無事便退朝吧。”
衆人連忙跪下恭送聖駕,隻見他大步走到金銮殿門口,忽然又回過頭,朗笑道,“帝師,朕上回問您認不認得逆旅舍人,您說不認得,如今才知她竟是您的親孫女兒。您這欺君之罪,朕記着,改日送一幅舍人的墨寶相抵吧。”
關老爺子連忙跪下請罪,再起身時陛下已經走遠。父子二人出了金銮殿,這才露出凝重的表情。誰說和離就不能入宮?旁人忘了,他們可沒忘,九黎族素有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習俗,不僅表現在權利更疊與家業傳承上,還表現在婚配中。弟娶嫂、嫂嫁叔,甚至妻後母,種種荒誕之舉經過數百年的傳承,已演變爲倫常,正如中原人的三綱五常一般,都是民衆共識。
連父親的女人都能娶,娶一個二嫁之女算得了什麽?陛下今日這番話是故意說給關家人聽的啊!
關老爺子不明就裏,隻是略微有點擔心,關父卻覺大勢已去,無力掙紮,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順其自然了。所幸女兒雖然不懂陰謀,卻擅用陽謀,若能居于鳳位,或可避免最壞的下場。
----
朝會進行時,文戰還在繼續,文榜附近的茶樓已是人滿爲患。巨擘們獨占一座,學子們不敢入内叨擾,隻能在附近徘徊。有的茶樓掌櫃很是知機,既賣茶水又賣筆墨紙硯,生意非常火爆。
其中一座裝飾豪奢的茶樓内正聚集着許多勳貴子弟,默默埋頭抄文。關文海也在其中,臉色卻不如旁人激動,一陣白一陣青,扭曲得厲害。關素衣是逆旅舍人的消息給了他當頭棒喝,緊接着徐翁的著作受到衆位鴻儒批駁,并用切實的論據證明他的許多觀點不過是自己臆測而已,若拿來教導學子,恐有誤人子弟之嫌。
毫無疑問,關文海就是被誤導的學子之一。想起自己半月前拿去與衆人傳閱的策論,他就恨不得時光倒回,把文稿一把火燒掉才好。他竟還大放厥詞,直斥堂妹不懂裝懂,學識粗陋,又言關父對他有隙才駁了他文章。
事實證明不懂裝懂的人是他,心存怨怼的也是他,他嘲諷堂妹的那些話,而堂妹對此的回複,現在全變成了衆人取笑他的把柄。
“還記得關文海上次發表的文章嗎?現在再看,簡直可笑至極。關小姐告誡他立題錯了,他還污蔑人家學識短淺。我竟不知能把徐廣志批得體無完膚,又與諸位鴻儒共同論道的人,學識還趕不上他。”
“哎,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看人不看才華,隻看年齡,年齡大的學問就高,年齡小的學問就低,所以年齡偏小的學子他一概不服,必是要嘲諷幾句的。”
“原來如此,那他還考什麽科舉呢?等七老八十了直接去拿狀元不就得了?”
“是矣,關小姐也是這麽說的。哈哈哈哈……”茶樓内滿堂哄笑,惹得關文海頭頂冒煙,無地自容。季承悅坐在角落旁聽,耳根亦燒紅一片。他同樣看低了關小姐,真是有眼無珠,所幸那些傻話隻在徐雅言跟前提過,應當不會傳進她耳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