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老爺子和關父再三道歉,低聲下氣,又被他冷嘲熱諷了好一會兒,才總算将此事揭過。這一幕自然被與會者看在眼中,對關氏女的印象定格在嚣張跋扈,無德無禮上。
關素衣哪能料不到呂鳳明會揪住自己的言行打壓祖父與父親?然而示弱隻是暫時的,待真.相大白,關家仁德豁達之風必定遠揚。她可以不在乎别人怎麽談論自己,卻不能不在乎别人怎麽評價關家。她沖祖父和父親遠遠拱手,然後走到一處空位落座。
呂鳳明重重放下茶杯,冷笑道,“無德無狀,竟還有臉出現在此!”
關老爺子捋着胡須說道,“孩子還小,又是一介女流,呂翁德高望重,何苦與她一般見識?”
呂鳳明提起毛筆,邊寫邊說,“正是因爲年紀小,才更該好好教導。關家代代育人,世出文豪,難道竟不知‘師道’二字何其尊崇?辱師如辱父,皆爲大逆不道之舉!”一刻鍾而已,一篇《師者》就已新鮮出爐,構思精巧,語言雄放,貶斥了時下的浮靡之風和“恥學于師”、“辱及師尊”的不良風氣,傳與在座衆人閱覽,引來一片歎服之聲。
關老爺子和關父笑容淺淡,穩如泰山,并不因此而遷怒甚至當場責罵掌上明珠,反倒靜靜等候這篇文章傳遍全場,可謂做足了風度。
呂鳳明閉眼假寐,輕撚佛珠,亦是一派高人風範。趙望舒身爲他嫡傳弟子,自是坐在他身後的蒲團上,心緒被這篇揚葩振藻,寓意深刻的散文觸動,深覺娘親做得對,還是拜于呂翁門下更有前途,關素衣之前分明是在害他。
文章終于傳到最外圍,坐在關素衣身旁的學子本打算将之捧到呂翁跟前,卻聽她徐徐道,“我還沒看呢。”
“你也要看?”學子被她的厚顔無恥鎮住了。倘若換個人,這會兒早就羞愧遁逃,無地自容了,她竟還老神在在地坐在會場内,面上不見絲毫異色,更要接過伐文細看,竟似整件事與她無關一般?她怎麽做到的?怕是連地痞無賴都沒有這份能耐。
“給她看!讓她好好學學!”呂鳳明揚聲勒令。
學子立即把文章遞過去,還頗爲鄙夷地瞪她一眼。關素衣接過文章後,又有一人緩緩來到院内,同樣受到衆人矚目,隻因他身形高大,眉闊目深,瞳色幽藍,很像傳說中白龍魚服的聖元帝。但沒人敢上前搭話,唯恐犯了忌諱,隻能假作不知。
該男子随便扯了一張蒲團,緊挨着關氏女落座,然後湊過去與她同看文稿,舉止十分自然。場内瞬間寂靜,倒是一直沉默不語的玄光大師開口了,“時辰已到,諸位學子可以就經史子集撰寫文章。我等雖然不才,願與諸位探讨一二,或有助于文道之思,學術之惑。”
這便是科舉前的模拟會戰,對試探自己或他人的深淺很有幫助,還能獲得名師指點,大受裨益。衆位學子自是欣喜若狂,紛紛提筆各抒己見,連略通文墨的女子都來了興緻,向僧人索要文房四寶,躍躍欲試。
徐雅言一面落筆一面構思,已是胸有成竹。
聖元帝湊得極近去看文稿,搖頭道,“這呂鳳明倒是有幾分才華,可惜了。”
“他若是不喝醉,腦子還是很夠用的。”關素衣将稿紙遞過去,輕笑道,“你等着,我請你看一場好戲。”
聖元帝愛極了她狡黠的模樣,寵溺道,“夫人氣性雖大,然而也消解得快,此時已經不怨我了吧?果然還是最喜歡夫人這一點。”末了不等夫人發難便端端正正坐回原位,朝場中四顧。隻見一群小厮端着瓜果、茶點、酒水、小菜等物,一一擺放在案幾上,以供諸位名宿享用,末了退至他們身旁,随時聽候差遣。
因皇上就在此處,衆位名宿不敢怠慢,等學子們撰寫完文章,少不得各自也寫一篇當做典範。其中又以徐廣志和呂鳳明最爲迫切,蓋因二人都有入仕的想法,對功名利祿極爲看重。
呂鳳明先前已作了一篇《師者》,文稿如今就在皇上手裏,心中得意的同時免不了還想再做一篇更爲出類拔群的。然而他抒發文思全靠飲酒,此時已無餘力,便漸漸焦躁起來。
他想飲酒以激蕩情緒,又怕壓不住瘾頭喝得酩酊大醉,從而醜态百出、原形畢露,正兀自猶豫,卻嗅到酒壺中傳來的淡淡香氣。好哇,竟是果酒!果酒豈能醉人?憑他千杯不倒的酒量,喝上十壇都沒問題。
這樣一想,他徹底放下心來,倒出一杯細看,顔色淺綠清澈,氣味淡而彌香,有百果之韻,确是果酒無疑。他淺酌一口,味道甜而不膩,入喉溫潤綿滑,乃時下女子的最愛,這才将之飲盡,一杯不夠再飲一杯,連喝四杯方閉目醞釀文章。
然而這酒的後勁此時才開始上湧,起初隻是發熱,片刻功夫就已令他神魂出竅,不知今夕何夕。茫然中有人在耳邊吟唱靡靡之音,叫他仿佛置身于歡場,頃刻間就放浪形骸起來。
他胡亂往身邊一抓,撈到一名“歡場女子”,一面撫弄一面像往常那般搖頭晃腦地哼哼,“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聽唱歌,諸般閑言也唱歌,聽我唱過十八摸。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姐腦前邊,天庭飽滿兮瘾人。伸手摸姐冒毛灣,分散外面冒中寬,伸手摸姐小眼兒,黑黑眼睛白白視。伸手摸姐小鼻針,攸攸燒氣往外庵,伸手摸姐小嘴兒,嬰嬰眼睛笑微微……”冷不丁就身上身下摸盡了,直往那羞死人的地方摸去。
被他抓在懷裏的原是一名瘦弱小厮,掙紮之中把旁邊的徐翁推過去替代,被呂鳳明又摟又親,纏住不放。小厮飛快撈走酒壺,又取出藏在寬袖裏的另一個酒壺丢在桌下,僞裝成被打翻的模樣,然後悄然隐匿。
所有人都盯着呂翁和徐翁,自是不會關注一個下人。這場面可真是絕了,一看就知呂翁是歡場老手,動作娴熟,神态猥瑣,出口更是穢言污語。徐廣志在衆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掙脫開來,卻聽呂鳳明又換了一首淫詞豔曲,邊唱邊喊老鸨給他再找幾個姐兒,俨然喝高了,把菩提苑當成了妓院。
全場寂靜,随後便開始大嘩,呂鳳明之前塑造的德高望重的形象,瞬息之間毀了個一幹二淨。玄光大師連忙讓幾名武僧把呂鳳明帶下去,然後雙手合十連念佛号,素來平靜淡然的臉龐微微扭曲,可見已犯了嗔戒。
喧嘩中,一道雄渾嗓音傳來,“朝廷剛修了律法,爲官者既重公德,亦修私德,倘若*被抓,一律革除職務,永不錄用。我素聞呂翁德才兼備,原是這個德才兼備法,倒是大開眼界了!都說公道自在人心,叫我說,唯少數人才是真的眼明心亮,餘者皆随俗浮沉,趨炎附勢而已。文會竟請來這等酒色之徒主持,又将之奉爲楷模,大加追捧,可見魏國文風已趨于頹靡偏廢,着實令人失望。”
聽見高大男子的哀哀歎聲,在座諸人皆面紅耳赤,羞愧不已,再去看雅量豁達的帝師與太常,這才明白何謂真正的修身潔行。難怪關素衣說什麽也不願向呂翁道歉,難怪連祖父與父親的歉意也堅決代爲收回,怕是對呂翁的言行極爲不齒。然而她哪怕被全燕京的人口誅筆伐,除了拒不緻歉,卻也沒說呂翁半句不是,這休養,這德行,真是寬宏到家了。
将屢次攻讦夫人的呂鳳明貶斥到泥裏,聖元帝沖夫人拱手,溫聲道,“夫人受委屈了,”又沖二位泰山作揖,“這種鬧劇不看也罷,家中還有要事,我這就告辭了,二位大人請便。”
“霍爺慢走,我等送您一程。”皇上既不願以尊位壓人,關老爺子和關父自然不會叫破。其餘人等皆倉促起立,準備拜送。
關素衣卻走到被衆位學子題滿詩詞的牆壁前,随意從某人案幾上撿了一支大楷狼毫,蘸了濃濃一筆墨,寫下“明德惟馨”四字。
“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她放下筆,緩緩走到聖元帝身邊,向四面拱手,“才有高低,人有貴賤,唯一不分高低而又不論貴賤,且永發馨香,永爲銘記之物,唯德行而已。今日文會,關氏素衣受諸位指教,心中亦領受了。”話落伴随祖父與父親,緩緩送帝王離去。
滿場皆寂,衆人愧悔無地又反躬自省後再去看那四個鬥大墨字,不免倒抽一口冷氣。若非親眼所見,他們絕想不到,這等筆力萬鈞,氣勢雄渾之字,竟出自女子之手,恍惚中竟有裂岩碎石之聲傳來,仿佛那堅硬的牆壁已難承其重,似要坍塌。而落在它旁邊的,據稱爲當世一絕的徐二小姐的簪花小楷,頓時變得可憐又可笑。
玄光大師如獲至寶,連忙指揮僧衆,“快,快去把這四個字拓印下來!今後誰也不準再在這面牆壁上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