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和明蘭大包小包地收拾東西,連窗戶上的紗簾都解下來打算帶走。
忽然,一隻鹩哥從敞開的窗戶縫鑽進來,飛落到銅鏡上,歪着腦袋看她,“夫人别走,夫人嫁朕!”它左跳跳,右跳跳,不斷重複這兩句話。
明蘭倒抽一口涼氣,連忙關緊窗戶,跑到外面查看,見四周并無閑雜人等出入,這才拍打胸口,癱靠在門框上。這小東西冷不丁地跑出來,說這些外人絕不能聽的話,多鬧幾次怕是會把她的魂兒吓丢。果然還得盡早離開燕京才是。
“你一口一個‘朕’,就不怕别人把你當成‘亂臣賊子’給煮了?”關素衣沉悶的心情略微開朗,捏住鹩哥的尖嘴取笑。鹩哥蒲扇着翅膀,想用爪子抓撓,卻猶猶豫豫地放下,顯然接受過嚴格的訓練,斷不會傷她分毫。
“罷了,這些話日後也無人會聽,讓你主子自娛自樂去吧。”關素衣從荷包裏掏出幾粒谷米,召喚道,“來吃東西。我再教你最後一句話,珍重,珍重……”
鹩哥十分聰明,聽了幾遍就能重複,關素衣這才将它捧到窗外放飛,目光渙散地看着它消失在皇城方向。走的時候才發覺,留在京中的歲月并非全是壓抑與痛苦,也有陽光遍地,明媚春風;更有灑脫肆意,遊蕩不羁,而此類記憶,偏偏都與忽納爾有關。
所以即便心有不舍,也是人之常情吧?
關素衣不敢深想,飛快捯饬好自己,走到前廳拜别家人。用罷早膳,敞開府門,幾十名侍衛護送着七輛車架,意欲前往膠州。來往路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都說高門貴女果然派頭十足,出個門竟有如此多的行李,怕是值錢的東西不在少數。
然而誰又知道,車内細軟隻有幾包,其餘皆裝載着書冊而已,對平頭百姓來說它們一錢不值,在關家人眼中卻堪比重寶。
關老爺子捂着胸口念叨,“依依,你外祖家中藏書甚巨,爲何還要把咱家的書帶走?這一來一回多麻煩?”
“不麻煩,去的時候我隻裝了七輛馬車,回來的時候說不定會有十四輛,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祖父您大氣一點。”關素衣眼角餘光往街邊一掃,然後頓住。忽納爾果然來了,臉上蒙着一層□□,肩膀上站着一隻鹩哥,正附在他耳邊說話。
他察覺到她的視線,用口型無聲祈求,“别走。”
不走又該如何?難道真嫁入宮中?上次父親問她君子攝政當如何,這便是暗示她,哪怕皇上再情深義重,二人一旦結合,就會變成純粹的政治關系。而政治恰恰是最危險也最難以把握的。她是二嫁之身,本就名不正言順,地位注定比别的嫔妃矮一頭,又哪裏能統攝六宮?
況且她連管理趙府都覺得疲累,更不會沒頭沒腦地往刀山火海裏跳。
想罷,她收回視線登上馬車,卻聽車外有人急喊,“老太爺,膠州來信了,您先拆開看看,别是那邊出了什麽變動。”
關老爺子拆開信封快速看完,不舍的表情立馬被歡喜取代,“快卸車!”他沖侍衛擺手,“别走了,親家公、親家母已經在來京的路上了。依依下來,與我回家。”
“怎麽回事?”關素衣掀開車簾詢問。
“皇上要爲魏國鑄史,爲自己立傳,特地召你外祖母來京著書。史書哪有那麽容易撰寫,這次回來怕就走不了了!咱們一家人終于能夠團聚了,好啊,太好了!”老爺子歡欣鼓舞,關父卻擰起眉頭,目露憂慮。
關素衣立刻跳下車,連連追問,“是真的嗎?快讓我看看。”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離開燕京,離開這個給了她痛苦,也給了她歡樂的地方。
人群外圍,聖元帝笑眯眯地看着夫人。她歡喜雀躍的模樣那般明顯,想來也是極舍不得他的。珍重?他不需要什麽各自珍重,隻願把握天長地久。沒有他的允許,夫人哪兒也不能去,即便是二位泰山大人也不能安排她的去留。他可以給她選擇的自由,卻不會給她拒絕的權利,是現在答應還是日後答應,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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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取消,關家唯一不高興的人隻有關父,但他什麽都不能說,隻得另想辦法,所幸科舉在即,全國各地的學子皆湧入燕京,此時正可挑選幾個合适的女婿人選。仲氏也沒有讓女兒獨守一輩子的想法,趁她還未年滿二十,趕緊找好下家才是正經。
立春這日,玄光大師在覺音寺召開文會,許多文豪、儒生、學子、勳貴,齊聚一堂,互相交流,堪爲燕京一大盛事。而今年正逢科舉,文會自然成了學子們揚名立萬的契機,不知多少人懷揣着攀附權貴的想法而來,企圖悄悄走一個捷徑,若是有幸被哪一位文豪或貴人看中,很快便能平步青雲。
帝師和太常不就是在菩提苑的文會上被陛下看中的嗎?換作旁人未必沒有那個運氣。萬一陛下爲了考察今科學子的人品才智,同樣白龍魚服而來呢?這樣一想,前來參加文會的人簡直絡繹不絕,連京中貴女也成群結隊到了山下。
關素衣一大早就被仲氏拎起來穿衣打扮,單衣裳就換了好幾套,最終擇定一件鵝黃色的齊胸襦裙,外配一襲白色紗衣,裙裾用金絲銀絲繡滿柳葉,乍一看并不顯眼,走到陽光下卻熠熠生輝,璀璨奪目。
這便罷了,她竟取出一根同色絲帶,在女兒胸下緊緊綁了一圈,又在胸前打了一個蝴蝶結,将女兒本就豐碩的胸部束得越發高挺,那深深的一道溝壑連關素衣自己看了都覺得臉紅耳熱。
“娘,您怎麽讓我穿這種衣服?太羞人了!”她捂着胸口抱怨。
“你懂什麽?這是從九黎族傳過來的樣式,大長公主天天穿着這種裙子招搖過市,天氣熱了連紗衣都撇去,光着臂膀出門,看久了也就習慣了,細細一想還挺漂亮,至少比帶袖子的襦裙漂亮。”仲氏彎腰替女兒戴腳鏈,諄諄教誨,“趙家既不入世家眼,又比不得朝堂新貴,後來幹脆連爵位都沒了,淪落爲平民。你即使頂着一品夫人的頭銜,京中也沒有貴人看得上,平日怕是少有交際。來了燕京一年,你出過幾回門?赴過幾次宴?認不認識各家夫人?知不知道燕京城裏最時興的衣裳、珠寶、頭面都是什麽樣式?整天就知道看書,簡直白活了。”
戴完腳鏈,她搬出許多精緻的木匣,替女兒挑選頭飾,語重心長道,“你是和離之身,雖然才華出衆,性格卻太過剛硬。娘說一句大實話你别不樂意,像你這樣的媳婦,哪個婆婆敢要?也不怕娶一尊神佛回去,壓都壓不住。你現在最大的優勢便是這張臉,娘不把你打扮得漂亮一些,讓各家公子主動開口求娶,怕是沒有冰人會上門。”
她将一套翡翠頭面插在女兒鬓發上,捏着她下颚左轉右轉,喟歎道,“我女兒如此絕色,便是贊一句傾國傾城也使得,到了文會一展長才,這婚事就不用愁了。”
關素衣一直用手掌捂着自己涼飕飕的胸口,哂笑道,“娘,女兒剛和離,現在不急着嫁人。”
“你不急我急。閉嘴,給你塗點口脂。”仲氏取出一大堆瓶瓶罐罐,開始往女兒臉上塗抹。仲氏乃農學世家,極其擅長種植植物,更擅長萃取利用。族中女子使用的胭脂水粉均爲她們自己調配,效果比内宮貢品更佳。而仲氏是其中的佼佼者,認真起來連朽木都能雕出幾朵繁花,更何況關素衣并非朽木,而是美玉。
兩刻鍾後,走進屋收拾東西的金子和明蘭簡直不敢認了,結結巴巴道,“小,小姐怎麽穿成這樣?”
佳人倚窗而立,錦衣華服。原本素淨的臉蛋塗上鮮豔欲滴的口脂,眉梢兩邊各貼了一片小小的點狀金箔,一雙美目用墨筆描繪出眼尾的行迹,慢慢拖長,漸漸上揚,最終悄悄收尾,眸光略一流轉便是一段旖旎風情,竟似一把鈎子,将人的心尖緊緊勾住,又像一把鈍刀,慢慢往你胸口裏捅,叫你隻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才能緩解那心跳失速的痛苦。
單隻這張勾魂奪魄的臉龐倒也罷了,她竟穿着一件最時興的齊胸襦裙,傲人**半露不露,渾圓挺翹;瑩白肌膚半遮不遮,水滑細膩;行走時微風拂衣,勾勒出不堪一握的小腰;裙擺随之綻放,再璀璨的金絲銀線也比不上她小巧精緻的雙足與腳踝上不松不緊懸挂的一枚紅玉奪目。
紅的滲血,白的剔透,她一步一步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旁人的心弦上。這哪裏是去參加文會,卻是殺人去的!今日過後,不知多少俊俏公子的心要捏死在她手裏。這樣想着,金子和明蘭齊齊吐出一口氣,總算是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