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幾年,燕京便已重現當初上京城裏的喧嚣熱鬧。若一直這樣下去,魏國必然富強一方,統禦九州。”關素衣感慨道。
金子曾經是軍戶,不免搖頭歎息,“富強一方可爲,統禦九州卻難。薛賊占去了蜀州等地,大肆囤積軍隊,霸占田地,收攏流民,擴張勢力,不出幾年與我魏國必有一戰。現在的太平安樂,或許隻是昙花一現罷了。”
上輩子關素衣死時,聖元帝和薛明瑞的确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征戰發生,二者都想彼此吞并,卻又奈何不了對方,後來魏國發生民亂,薛明瑞趁勢起兵,差點直入中原腹地,卻最終被禦駕親征的聖元帝擋在國門之外。
此戰之後,二者皆元氣大傷,或許又耗了很多年,最後誰滅了誰,誰又統禦了誰,關素衣已無從得知,但她能夠猜到,硝煙與殺戮,死亡與毀滅,從來都沒離開過那片土地。
然而這輩子,情況已截然不同。現在的魏國更安定,更富強,更團結,聖元帝在民間的威望如日中天,百姓對國家的歸屬感也格外強烈,若是與薛明瑞刀兵相見,勝敗或在四六之間。倘若魏國再多幾年休養生息的時間,勝算還會更大。
思及此,關素衣心頭的陰霾終于緩緩消散,指着最熱鬧的西市說道,“走,咱們上那兒看看。”
主仆二人穿行了幾條街道,面上還是興緻勃勃的表情,目光卻稍觸即離。
“我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你有嗎?”關素衣嘴唇不動,嗓音卻清晰傳入金子耳膜。
“奴婢也有。咱們許是被跟蹤了,但奴婢卻找不出是誰,更不知對方藏在何處。能躲過暗部死士的耳目,魏國恐怕隻有陛下能做到。”
“我也覺得是那混賬。前面有一家布莊,我進去買一套衣服,喬裝改扮離開,你候在外間,一刻鍾之後還不見我出來便自個兒回去。”
“夫……”金子被瞪了一眼,隻好改口,“小姐,您一個人回去真的沒問題嗎?要不您交代一個地方,咱倆甩開陛下後再去碰頭?”
關素衣從未單獨逛過鬧市,不由玩心大起,斷然拒絕了金子的提議。二人走入布莊,一個入内換衣,一個坐在外面牽扯跟蹤者的視線。大約一刻鍾後,金子背負雙手,優哉遊哉地跨出門檻,剛走過一處暗巷就被猛然拽進去。
“夫人去哪兒了?”換了瞳色的聖元帝臉色十分難看。
“奴婢見過陛下。”金子壓低嗓音,表情有些小得意,“夫人讓奴婢等一刻鍾便自個兒回去,如今她去到哪兒,奴婢也不知道。陛下您神通廣大,隻管去查吧。”
聖元帝剮了她一眼,轉身出了暗巷,在街頭站了一會兒,仔細辨認着來往的每一個行人。夫人得了一張□□,是按照葉蓁的五官拓印的,她許是會裝扮成對方,順着布莊後門遁走。
依照她的性子,此時會如何做?爲防自己被認出來,怕是會立即返回帝師府。這樣想着,聖元帝腳尖挪了挪,卻忽然頓住。不對,若夫人戴了□□,潛伏在此處的暗衛不會認不出那張臉。
她不會飛天遁地,要從布莊離開,唯有喬裝改扮,掩人耳目。她是秋末得的□□,如今都快開春,三個多月的時間足夠她将面具拆了又補,補了又拆,研究個透徹。憑她的聰明才智,即便不殺人剝皮,想要弄出一張全新的□□該不是難事。所以她壓根沒扮作葉蓁,而是另有面目。
聖元帝茫然了片刻,繼而低笑起來,呢喃道,“夫人真叫人頭疼。”
金子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笑嘻嘻地說道,“頭兒,您猜小姐現在長什麽樣?男的還是女的?你們若是把燕京城翻個底兒朝天,能不能把她找出來?我看您還是别費那個事了,趕緊回家去吧。”
聖元帝睨她一眼,笃定道,“我雖然猜不準夫人現在變成什麽模樣,卻能猜透她心裏在想些什麽。她看似老成持重,卻隻是表象而已,若非趙家人把她逼到那等死氣沉沉的地步,她頑皮的性子不比孩童少。她能扔下你改裝離開,定是起了玩心,否則不會不明白我跟着她隻是想多看她幾眼而已,并不會對她造成絲毫損害,更無需費心擺脫。她看似躲避我,實則爲自己單獨跑去街市玩耍找個借口罷了。”
回到帝師府,金子才知道夫人除了雍容端方、精明果敢,還有鮮活靈動的一面。這些話若是放在以前叫她聽見,她定會嗤之以鼻,現在卻深有感觸。她幾乎日日夜夜伴在夫人身側,自以爲很了解對方,然而與陛下相較,竟自慚形穢。
陛下并不是心思細膩的人,不懂得揣摩他人性格,尤其是女人,否則葉蓁跟在他身邊那麽多年,他不會到現在才發現她的龌龊念想。但是面對夫人,他卻能按捺住自己掠奪的本能,一步一步去試探她的底線,然後站在相對舒适的距離去關注她,保護她。
正因爲思她所思,想她所想,才能将她的一舉一動揣摩得那般精準。陛下對夫人确實用了真心,這對血液中流淌着獸性的他來說非常不易。
金子剛感慨完,又聽他徐徐分析道,“夫人除了愛玩,還很好強,尤其不喜歡被我壓制,每每都要負隅頑抗,直至見我吃癟才會滿意。這次能順利擺脫我,她絕不會輕易離開,必會躲在暗處觀察我的舉動,看看我會否流露出沮喪挫敗的表情。我若是如了她的願,她必會高興一整天。”
金子已經無語了,喟歎道,“頭兒,冤冤相報何時了,您們又是何苦?”
“你不懂,這是我和夫人的情趣。”聖元帝舉目四顧,滿臉倉惶,語氣卻透着濃濃笑意,“這正是夫人最可愛之處,明知前路渺茫,明知皇權不可違抗,她還是努力卻不費力地掙紮着。她既不傷人也不傷己,能進則進,不能進就順其自然。她很剛強,卻也很柔軟,她懂得保護自己,更懂得保護家人。”
金子讷讷道,“陛下,雖然您與夫人相處的時間很少,但您比我更了解她。”
“無他,用心而已。”聖元帝在街頭徘徊,一雙銳利雙目緊緊盯着過往的每一個路人,繼續道,“我現在便用行動告訴她,我已經知道她改換了面容,憑她争強好勝的性格,這會兒更不會離開,而是從角落裏走出來,主動靠近我,試探我。所以我沒空與你交談,自個兒回帝師府去吧。”
金子也睜大眼看着來往路人,哀求道,“頭兒,你就讓我跟着吧,我很想知道你們倆今天誰會抓住誰。”
回答她的是聖元帝冰冷的一枚眼刀。金子無法,隻得悻悻離開,走過了兩條街還頻頻往後看。
來往行人似乎都很尋常,他們十分自然地靠近,又十分自然地走過,令聖元帝看得眼花缭亂。倘若夫人就隐藏在這些人裏,他不得不承認對方的易容術已經遠超那苗族異人。
忽然,一絲清淡的桂香鑽入鼻孔,令他眸光微微一顫。是夫人,她果然就在附近,掩蓋了容貌卻沒能掩蓋氣味,若是換個人,沒準兒已經對她的神乎其技甘拜下風,但他是被狼群養大的,從小就依靠嗅覺捕獵,又豈會輕易被蒙蔽?
他心裏蕩漾着無限歡喜,表情卻更爲沉郁,把走過身邊的每個人看穿、看透,銳利目光令人膽寒。有人“哎呀”一聲躲開了;有人氣不過,回頭啐了一口;還有未出閣的少女斥他無禮。
他始終不爲所動,繼續向前走,繼續用厲芒一般的目光審視周圍的人流。他知道自己越是專注,夫人就越不肯認輸,必會從遠遠尾随變成就近徘徊,甚至會故意從自己身邊走過,略做挑釁。
關素衣喬裝成肌膚蠟黃,相貌普通的少年,從布莊後門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潛伏在此處的暗衛果然沒通風報信,叫她十分順利地走脫了。她原本打算去西市逛一逛,卻又半道折回來,爬上對街茶樓,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邊喝茶邊看戲。
她倒要看看忽納爾是何反應,發現自己莫名消失,會不會沮喪,會不會挫敗?隻要一想到他驚愕萬分的表情,她就樂不可支,連忙端起大碗茶掩飾高高上揚的嘴角。
忽納爾果然從暗處冒出來,逮住金子不停詢問。他起初很迷茫,卻又飛快反應過來,開始觀察來往行人。是了,□□是從他手裏得到的,他定然能識破自己的伎倆。也就是說,他知道自己在附近。
有趣,太有趣了!自從嫁入趙府,關素衣差點就忘了玩耍的滋味,立刻放下茶杯,興奮異常地走上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