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做少女打扮的女兒,仲氏愣了幾息,直等木沐走上前奶聲奶氣地喊“外祖母”才堪堪回神。
“好乖,快過來讓外祖母看看。”家裏孩子少,仲氏自然對木沐愛得不行,頭一天來就心肝寶貝地疼上了,大有将女兒抛之腦後的架勢。關素衣笑睨二人,慢慢泡茶。
“娘也很乖,我一說外祖母要抽人,她就立刻起床了。”木沐不忘替義母開釋。
“她是什麽德行我知道。勤快的時候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懶怠的時候能躺一整天,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這回和離歸家,得了解脫,外祖母料想她定會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仲氏指指窗外,“你看看,要不是木沐及時把你叫起來,老爺子和你爹都已經下朝了,撞見你還在睡定得打一頓手闆。”
關素衣連忙握緊手心,羞臊道,“娘,您怎麽能在我兒子跟前揭我的老底兒?日後讓我如何教他?”
“知道教不了便好,更該以身作則才是。”仲氏戳了戳女兒腦門,目中滿是笑意。
看見此番情景,明蘭自是習以爲常,金子卻好半天回不過神。原來老成持重,精明果敢的夫人,回到娘家竟是這般作态。她也會躲懶,賴床,撒嬌,賣乖,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罷了,還有灼灼芳華與夭桃秾李等待其後。
像未曾綻放就面臨枯萎的花朵回到紮根的土壤,迅速變得鮮活明豔,金子感慨于夫人的轉變,仲氏何嘗不歡喜?一隻手抱着木沐,一隻手摟着女兒,竟半點舍不得放開。
聊了大約一刻鍾,外頭來報,說老太爺和老爺回來了,仲氏這才讓人送上午膳,不忘調侃道,“一覺睡到用午膳的時辰,數遍燕京女子,怕也隻有你一個了。木沐,千萬别跟你娘學!”
“娘最近太累了。她要給先太後娘娘念經,念了九九八十一天,隻睡一天還不夠,得多睡幾天。”木沐認真解釋,惹得仲氏大愛,摟着他心肝肉地直叫。
關素衣抓住他小胖手用力親了兩嘴,笑道,“娘平時沒白疼你。咱家木沐将來必是燕京城裏最孝順,最有出息的孩子。”
“那可不!”老爺子笑哈哈地走進來,一面脫掉官帽一面甩袖放言,“這回我親自教導他,誰也不準插手!我有生之年必要培養出一代鴻儒,盡承我儒學衣缽。”
關父緊随其後,表情無奈。老爺子這番話不是暗指他教壞了依依嗎?多大點事?用得着成天念叨?
一家人和樂融融地聊了一會兒,待飯菜上齊便坐下用膳。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廳堂裏極爲安靜,飯畢,下仆立刻将殘羹冷炙收拾幹淨,老爺子等人各自散了,關父才狀似不經意地詢問,“上回你被内宮女官刁難,是皇上替你解了圍?”
“是。”關素衣一口氣提了上來。
“今日我去給木沐錄籍,戶曹說白總管昨兒個已經辦好了,連文書都交給你了,有這事嗎?”
“有。”
“皇上還替你抹平了剖腹取子那事,你倒是沾盡了皇權的光。”
“可不是嘛。”關素衣表情淡定,“權利真是個好東西,能造勢,能壓人,還能保命。若非您和祖父身居高位,實權在握,這次和離怕是沒有那麽容易。試想,若咱家還是初入燕京那番光景,我在趙家受了再大委屈,也隻能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因爲得罪了他家,便會連累你們,縱有滿身傲骨,亦會被摧折殆盡。”
察覺她話裏滿是怨氣,仿佛真被打斷過傲骨,關父不免提點道,“未曾發生、更不可能發生的事,何須耗費心神胡思亂想?君子愛财取之以道,君子攝權又當如何?”
關素衣想也不想地道,“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爲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阙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故君子攝政、攝權,當名正言順。”
關父欣慰颔首,“甚善。此乃警世之言,亦爲處世之道。‘名’乃法度倫常,‘正名’即爲合乎法度,不違倫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有其位,各司其職,不得僭越。名不正言不順,即便步步登高,權重望崇,也終會受其反噬,不得其死。”話落,他直勾勾地看向女兒,目光銳利。
關素衣垂眸哂笑,“父親不必與我探讨聖人之言,女兒很快便要回膠州陪外祖父種田去了,日後您再見我,怕就不是握羊毫的文士,而是扛鋤頭的農女。”
關父定定看她半晌,這才撫須朗笑。關素衣大松口氣,立刻告辭離開,說是要去東郊探望大師兄。木沐被老爺子帶去書房,這會兒正在練字,鼻頭沾了一滴墨點,小模樣十分可愛。她站在窗邊望了許久,不忍打攪祖孫倆,隻好獨自上路。
明蘭剛回來,正忙着四處聯絡她的小姐妹,唯有金子跟在主子身邊。二人乘坐馬車抵達私塾,還未入内就聽見婦人罵罵咧咧的聲音,“你這窩囊廢!讓你去帝師府請薦爲官你不去,偏要參加什麽科舉。你整天讀這些書有啥用?能多賺幾兩銀子嗎?你那好師妹害得你所有學生都跑光了,沒了束脩,咱們吃什麽,喝什麽?你快點給我穿好衣服出門,去帝師府借銀子。再怎麽着也是他家害了你,不能一點兒補償也不給吧?”
宋大嫂子,真是久違了!一瞬間,關素衣的思緒便從現在追溯至過去。上輩子她原可以澄清那些污蔑,卻沒料這位好嫂子竟忽然反口,言之鑿鑿地說曾親眼見過她與大師兄厮混。發配滄州後,經由趙望舒自供她才得知,對方竟隻是爲了區區千兩銀子就賣掉了大師兄,蓋因大師兄私德有虧被革除了功名,她害怕繼續跟着他吃苦受罪。
在這世上,不但女怕嫁錯郎,郎也怕娶錯婦,其代價均十分慘烈。
關素衣推門進去,作揖道,“大師兄,日前連累了你,師妹心中着實難安,特來向你賠罪。呂先生那事你不用介懷,不出兩月,誰對誰錯自見分曉。”
身穿寒衣,手拿書卷的儒雅男子連忙回禮,“師妹客氣了。此處吵鬧,咱們進去說話。”他看也不看妻子宋氏,領着師妹往屋内走。
宋氏雖然在家裏叫嚣得厲害,卻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在身穿華服,氣質雍容的關家嫡小姐面前根本擡不起頭,哪裏還敢念叨半個字?她連忙跑去廚房燒水煮茶,心裏盼着她能施舍些銀兩。
關素衣将手裏的一箱書籍放置在桌上,笑道,“眼看科舉在即,我便整理了一套經史子集送給師兄,但願師兄此次能夠高中,進而大展長才。如今多少人诽你謗你,将來就有多少人羨你嫉你。”
“借師妹吉言。你不必理會宋氏,全當她的話是過耳秋風,聽聽便罷。我這裏沒了弟子,正好清靜下來鑽研學問,備戰科舉。師妹的書恰好送到我心坎上,正如雪中送炭,解人危困,我卻之不恭。”
“師兄客氣,日後如有所需,盡管去帝師府找我和爹爹……”關素衣與他長談了半個多時辰,話題均圍繞着這次科舉。她雖然記得當年的科舉試題,卻絕不會告訴任何人,能不能考中,且各憑本事。上輩子師兄能高中榜首,這輩子定不會太差。而且如今政局大變,試題或許也會改變,誰又說得準呢?
離開私塾後,她隐約聽見宋氏氣急敗壞的聲音隔着籬笆傳來,“送銀兩沒有?啊呀,怎麽隻送了幾本書?關家小姐竟小氣到這個地步!我呸!”
金子憤憤不平地道,“爲了顧及你大師兄的臉面,咱們刻意把銀子塞在書盒底下,怎麽反遭了一頓罵呢?與你那風光霁月的大師兄比起來,宋氏着實不堪!”
“所以這世上大多是巧婦配拙夫或良人配惡婦,難有兩全其美之事。”關素衣早已經看淡了。
金子以爲她在影射陛下,頓時不敢多言,憋了好一會兒才道,“若夫人的大師兄未曾考中科舉,日後還不得繼續開私塾?然而有呂先生筆誅墨伐在前,他怕是招不到幾個弟子,将來很難過活啊。”
關素衣冷笑起來,“什麽當世大儒,名聲斐然?不過是欺世盜名罷了。他酗酒成瘾,酒毒早已浸透肝膽,近日來恐有性命之憂。咱們何必與一個将死之人計較?”
“夫人您一說,奴婢倒是想起來了,他面色紅中帶黑,眼珠黃濁凝固,果是肝膽俱衰之兆。想不到夫人您還精通醫理。”金子大感佩服。
關素衣的确通曉醫理,卻并非源于表症才料定呂先生必死,而是經由上輩子的記憶。上一世她将呂先生辭退,這人越發縱酒作樂,還連寫了許多伐文污蔑她,最後醉死在路邊,卻被時人曲解爲被她氣死,叫她本就黑透的名聲又添一筆爛賬。
這輩子他愛死不死,全憑天意。
這樣想着,關素衣忽然斥道,“你一口一個‘夫人’地叫我,莫非還以爲我會嫁給你前主子?日後改叫小姐,否則扣你三年月錢。”
金子哽了哽,隻得乖乖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