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納爾?是你這混賬東西!”關素衣一面掙紮一面用腳跟狠狠碾壓對方足尖。
聖元帝立即把人放開,爲免黑暗中她無法視物,撞到桌椅弄傷自己,順手将她按入軟榻中,低聲調侃,“這句‘忽納爾混賬’,夫人罵得比那鹩哥好聽多了。朕如今把它養在内殿,想夫人的時候便喂一粒稻米,聽它重複幾句,夫人與朕打情罵俏的模樣便浮現腦海,栩栩如生,叫朕一解相思。然而現在,真正聽見夫人罵朕,竟似吃了靈丹妙藥一般,整天的疲累都消失殆盡,唯餘歡喜。”
“你果然欠罵。”關素衣冷笑。
聖元帝早已習慣了夫人的唇槍舌劍,一面揮退匆忙跑進來查看情況的金子和明蘭,一面指着放在桌上的燈盞,低聲說道,“夫人看仔細了,朕給您表演一個戲法。”
關素衣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一眨不眨地盯着燈盞。隻見他并指在其上輕輕一撫,焦黑燈芯就無端燃起一豆火苗,先是随風搖曳,随後慢慢蹿升,照亮四周。
“這也是武功?”關素衣大感神奇,恨不能捧着對方手指查看,卻惱他夜闖閨房,不肯靠近。
“世間萬物皆有其屬,或似人一般分爲陰陽,或似物一般分爲五行,内力也不例外。朕之内力爲陽炎,至強至剛,凝于指尖便能燃物。”他邊說邊捏住燈芯,全然不怕灼傷,輕松将之碾滅,然後重新點燃。
反複演示了三次,夫人才被好奇心驅使,慢慢走到他對面坐下,張口便問,“某人不是說隻需遠遠看我一眼便足夠了嗎?現在又是夜闖閨房,又是擒拿威吓,豈不自打嘴巴?”
“方才拽您是擔心您受驚後喊叫,召來閑雜人等,待您恢複冷靜,朕不是很快就放開了嗎?”聖元帝攤開雙手,表情無奈,“朕的确說過遠遠看您一眼就夠了。然而有一個詞不知夫人聽沒聽過?”
“什麽?”關素衣斜眼睨他。
“咫尺天涯。夫人哪怕與朕近在咫尺,隻要朕一天未曾擁有您,便似遠在天涯。您看我二人隔着的這面圓桌,丈量下來也不過二尺之距,在朕心裏卻形同千峰萬壑,遙不可及。”他幽幽長歎,表情落寞。
關素衣卻完全不吃這一套,從牆上摘下一柄彎刀,拔掉刀鞘,将刀背架在桌面上,刀尖正對那人胸口,曼聲道,“千峰萬壑怎能缺了刃樹劍山?我給你添一道奇險,風景當更爲瑰麗壯闊。這玩意兒可是我專門跑到長公主府爲您求來的,您盡可以享受享受。都說亂拳打死老師傅,我這兒胡亂甩幾刀,也不知劈不劈得死人,要不咱們試試?”
夫人負隅頑抗的樣子十分鮮活,亦可愛非常,令聖元帝差點笑出聲來,又怕她面皮薄,惱羞成怒,隻得按捺下去,“夫人切莫胡鬧。這把刀可是開了刃的,胡亂甩起來恐會傷了您自己。咱們坐着說會兒話,說完朕就走。”
關素衣扯掉自己一根頭發吹拂至刀刃上,見它悠忽間斷成兩截,冷道,“知道它開過刃便好。你想說什麽?說完趕緊走人。”
“朕方才去了趙家,點醒了趙陸離。終究是同袍一場,不忍見他被葉蓁蒙蔽一輩子。”
“您别隔我這兒裝好人,想點醒他爲何要拖到現在?他許是猜到你的意圖了吧?謀奪人·妻難道是件光彩事?值得您四處宣揚,昭告天下?”她伸手握住刀柄,恨不得劈死眼前這看似沉痛,實則得意洋洋的貨。
聖元帝故作哀切的表情立刻褪去,嘴角止不住上揚,又飛快壓了壓,“夫人放心,在您點頭答應嫁給朕之前,朕絕不會讓人壞了您名聲。趙陸離知道您是怎樣的人,絕不會把您與葉蓁混爲一談。朕與他吃了那樣一個大虧,豈能咽下這口氣?放葉蓁歸家可不是讓她享福去的。”
“如果您是想與我讨論趙府或葉蓁的事,那就請回吧,我完全沒興趣知道。”關素衣滿臉不耐。
聖元帝見她果真對趙家沒有一絲留戀,這才放心了,從懷裏取出一張文書,低笑道,“那朕便什麽都不說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朕方才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朕讓白福替您辦理了和離分戶,卻忘了替木沐入關氏籍,倘若趙陸離明白過來,搶先去府衙登記造冊,便能與您對薄公堂,争搶撫養權。爲免您受他掣肘,朕剛才跑去尋了戶曹,命他将一應文書都準備妥當,蓋了印鑒,夫人您仔細收着。”
關素衣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連忙接過文書誠心道謝。
聖元帝這才站起身,依依不舍地道,“文書已經送到,朕這就走了。夫人,哪怕您乃二嫁之身,哪怕您還帶着幼子,朕都不棄。隻要您現在點一點頭,朕改日便風風光光迎您入宮爲後,認木沐爲義子,悉心教養他長大。哪怕日後您和朕另育子嗣,朕亦同樣對他視如己出。”
他黑中帶藍的雙眸定定凝望夫人,裏面滿是缱绻情絲與赤誠渴盼。
關素衣與他對視一眼就像被燙着一般,急忙側過臉去。她每每都會被他的甜言軟語觸動,又次次迅速築起心防,倘若一直待在燕京,時常見面,還真有些難以招架。果然還得回膠州去。
這樣想着,她冷聲道,“天色不早,您該走了。我這輩子斷不會二嫁,您趁早死了心吧。”
聖元帝眸光暗淡下去,走到門邊停步,笃定道,“夫人,朕能讓您和離,也能打動您的心,緻您改嫁。您早晚會是朕的皇後。”
想起被葉蓁惡心到的日子,關素衣心中陡然騰起一股怒火,諷刺道,“先是替趙陸離養了六七年前妻,現在又想替他養繼室和義子,您要麽有當冤大頭的嗜好;要麽就對他愛得深沉,見不得他身邊伴着女人。我鬥膽提個建議,您倆幹脆湊一對兒得了,般配!”
聖元帝一隻腳跨出門檻,一隻腳還在門内,聞聽此言亂了步伐,差點摔倒。他深吸兩口氣,又愛又恨地道,“夫人,哪天您若是願意好好與朕說話,朕定然親自上覺音寺給菩薩燒三炷高香。”
“在我跟前您還裝什麽呢?”關素衣嗤笑,“那鹩哥您還好端端地養在宮裏,可見多麽樂在其中。”
聖元帝微惱的神色瞬間消退,愉悅地低笑起來,“在這世上,人人都欲讨好朕,唯獨夫人快人快語,冷嘲熱諷,朕還偏就喜歡這個調調。之前是朕說錯了,夫人您不用好好與朕說話,您越是這般,朕就越愛您。天色不早,朕告辭了。”
關素衣明知這是他的激将法,卻難免有些受制于人的焦躁。萬一他果真喜歡跟他唱反調的人呢?要不下回好好與他說話?嗐,瞎想什麽?已經沒有下回了,再過幾天她便得前去膠州,此生已無緣再見。
思及此,她長舒口氣,内心卻隐隐有些落寞。
而踏出房門的聖元帝卻并未迅速離開,在廊下站了一會兒,見屋裏吹滅了燈燭,夫人的呼吸也趨于平緩綿長,這才隐入夜色,朝皇城掠去。讓夫人離開燕京遷居膠州?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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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府比征北将軍府更豪闊,人口卻極爲簡單,伺候的下仆隻那麽幾個,攤分的活計自然而然便多起來。主子們力所能及的事,譬如穿衣、洗漱等,均由自己動手,屋内一般不需要人伺候。金子和明蘭一早起來打掃院子、擦拭窗台,雖然幹着二、三等丫頭的活兒,感覺卻十分輕松。
關素衣披頭散發地爬起床,眯瞪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回家了,再也不是趙府主母了。
“真好。”她攏着厚實的錦被,悠悠長歎。嫁過人才知道還是在娘家當千金小姐最好,什麽事都不用管,隻需任吃、任睡、任玩。
“娘,外祖母讓我來叫您起床。她說太陽都曬屁·股了,您再睡下去她便親自過來,拿雞毛撣子抽您。”木沐手裏捏着一隻竹蜻蜓跑進來,兩頰紅彤彤的,十分可愛。
他很喜歡帝師府,這裏的人臉上都帶着真心實意的笑容,眼睛裏有清澈的亮光,注視他的時候令他非常自在。他撲到床邊,笨手笨腳地往上爬。
關素衣連忙将他抱上來,摟在懷裏揉搓了好一會兒,又歡喜地親了幾口。回到娘家,不但木沐自在,連她都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這才是真正的重活一回,什麽趙家、葉蓁,都見鬼去吧。
她抱着木沐下榻,拿起濕帕子替他擦臉、洗手,這才開始打理自己。銅鏡中是一張年輕動人的臉龐,雙瞳剪水,氣質明媚,完全有别于上輩子的頹唐麻木。即便再惱恨忽納爾行事無狀,她也不得不感謝他,若非他的逼迫與推動,她不會邁出和離這一步。她肩上背負了太多重擔,心中堆積着太多顧忌,是忽納爾一件一件幫她搬開,一樣一樣替她抹除。
她沒踏上那條鋪着龍袍的泥濘小徑,但她确實沾了皇權的光,這一點無可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