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聖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親自把人迎進門,帶到書房,他狀似恭敬地詢問。
“坐吧。”聖元帝率先在主位落座,又指了指自己下首,“朕想與你聊聊當年的事。”
趙陸離心髒狠狠揪了一下,不知怎的,竟有些奪門而逃的沖動,卻又不受控制地坐下來,啞聲道,“當年您曾經承諾過會好好照顧葉蓁,卻沒料這才幾年,竟将她棄如敝履。葉家全由葉全勇做主,那些罪孽與她有何幹系?您已經抄了葉家,爲何還不肯放過她?她性情卑弱,身染蛇毒,多活一天都是賺的,便是看在她爲您犧牲如此之巨的份上,也該給她一個好歸宿,爲何又将她逐出宮闱,叫她進退無門?”
聖元帝點了點桌面,立刻就有侍衛奉上一壇烈酒和兩個酒杯。他拍開封泥,慢慢倒酒,剛毅而又俊偉的臉龐漸漸變得冷肅,仿佛在斟酌該如何回答,又似乎在回憶往事。
趙陸離哪裏有心情喝酒,冷道,“您爲自己的忘恩負義找好借口了嗎?因爲您,我失去了發妻,也因爲您,我緊接着失去了繼妻,我許是上輩子欠了您,不然爲何總是逃不開呢。”
聖元帝将酒杯推到他面前,語氣淡淡,“先喝一杯吧,讓血液熱乎起來。等會兒談開了,朕擔心你寒心徹骨,承受不住。”
趙陸離眸光閃了閃,反複握拳又反複松開,終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果然是難得的烈酒,下喉似刀,刮得難受,入腹如火,五髒翻騰,竟将他滿心惶惑與驚疑燒得一幹二淨。
“你想說什麽?”再開口時,他已穩如泰山,表情平靜。
“首先朕得澄清一點,朕之所以承諾會照顧葉蓁,是看在當年救命之恩的份上。倘若這救命之恩變成追殺之仇,朕爲何要照顧自己的仇人?朕隻是把她放出宮,沒活剮了她,已經算是法外容情了。”
“什麽追殺之仇?”趙陸離嗓音開始顫抖,握着酒杯的手狠狠發力,骨節泛白。
“還記得當年薛賊于盤雲關設伏絞殺朕,其中有二百精銳,數十異人,朕全力拼殺方沖出重圍,卻被異人放出的毒蛇咬傷,滾落山澗。便是在那時,朕被恰巧去盤雲關探你的葉蓁撞見,吸出蛇毒後安置在關外,最終撿回一條命。追殺朕的異人,如今就在朕手裏,此前給趙家投毒從而害死阮氏的兇手也是他。你猜怎麽着?當年他不但拿了薛賊的買兇銀子,也拿了葉全勇的買命銀子。薛賊要朕死,葉全勇卻要朕半死不活。于是半死不活的朕便遇上了大慈大悲的葉蓁。”
趙陸離死死盯着眼前這人,半晌說不出話。
聖元帝繼續道,“朕活着回到軍中,葉全勇那厮便十分乖覺地獻上所有家财。他掌控着糧道、草料、藥材等戰時必備物資,朕當時窮得叮當響,哪有推拒的道理?又因葉蓁的救命之恩,對他的商隊大加扶持。不過幾年,他獻出去的東西便又賺了回來,且還翻了數倍,這買賣真是一本萬利!”
他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目光有些空洞,“朕抓了葉全勇,他女兒卻救了朕,于是朕把人放了,還處處護着葉家商隊,爲将士謀利的同時也還了這份恩情。可萬沒料到,時隔兩年,朕奇襲燕京途中竟又遇見她。她隻是與朕多說了幾句話,你爹的幕僚便進讒言,言之鑿鑿地說朕定是看上她了,讓你爹獻出美人,以博富貴。你從此恨毒了朕,恨毒了你爹和你娘。可你看看那人是誰?”
趙陸離順着他指尖看去,竟是當年他想找出來斬殺,卻莫名消失的幕僚。他身邊站着一名身穿苗服的異人,二人五花大綁,傷痕累累,卻因穿着披風,一直未被旁人察覺。
不等趙陸離審問,早已受夠酷刑的幕僚就跪倒在地,聲聲求饒,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當年的事全說了,“趙将軍,求您饒命啊!小的是受了葉蓁指使才那麽做的。她從您處得知皇上奇襲燕京的路線,早早就等在半道,想借趙老侯爺的手攀上高枝。她故意裝作與皇上有了奸·情的模樣,讓小的領老侯爺去看,老侯爺信以爲真,恨她對您不忠,又惹不起皇上,這才把她送走的!”
“夠了!别說了!”趙陸離将手裏的酒杯狠狠砸過去,立時就讓那人頭破血流,噤若寒蟬。
聖元帝卻還優哉遊哉地飲酒,等他粗重的喘息稍微平複,才道,“朕把葉蓁送回來,她尋過幾回死?這可是她的老招數。當年在朕帳裏,她僅投缳便投了三次,說什麽貞潔已失,沒臉見你。然而事實上,朕連她一根手指都沒碰過。她隻需穿好衣服,跨上駿馬,自然有将士冒死送她回轉。但她不願,說什麽也不願。”
他盯着趙陸離,一字一句道,“當年隻要你前來尋朕,說一句想把妻子要回去,朕都會如你所願。然而你沒來,你不但沒來,還因酗酒誤了戰事,緻使兩城失守,血流漂杵。從那以後,朕也不想與你解釋什麽,順勢留下葉蓁,背了強奪臣妻的罵名。”
趙陸離雙手死死壓在桌面上,仿佛肩頭有萬斤重擔,會令他粉身碎骨。
聖元帝又倒了一杯酒,慢飲慢言,“你看她算計得多好?所有人都對不起她,虧欠她,于是都得爲她傾其所有。然而朕不想再當一個傻子,把她送給你,算是圓了你的念想吧。”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所有不甚明了的疑點和細節,現在全都解開了。趙陸離眸光幾度變換,終是大徹大悟,“陛下,您既然早就抓到這二人,得知了真·相,送她回來的時候大可以告訴我,好叫我不被蒙蔽,從而與夫人離心。但您沒有,直到今日我與夫人和離,您才找上門來說這些話,您圖得是什麽?”
“朕圖什麽,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趙陸離低低笑起來,“好一個與子同袍!當年那事怨不得您,今日之事,必是您做了背後推手,您看上我夫人了?什麽時候?您爲何總喜歡強取豪奪?爲何總與我爲難?我雖罪孽深重,然您能登上皇位,卻也是我居功至偉。”
聖元帝冷笑,“強取豪奪?朕若還是當年的忽納爾,而非如今的霍聖哲,夫人早就被我掠回宮去了,焉能在此與你坐談?朕從未逼迫過夫人,她與你和離,也不是爲了攀附皇權。她爲人究竟如何你應當清楚,若不是你令她心死,若不是你傷她至深,哪怕來十個葉蓁,她也不會退卻。你之所以失去她,不是朕在背後做了推手,是你自己造的孽!”
他說着說着也來了火氣,斥道,“夫人之所以會嫁給你,實乃葉蓁授意趙純熙與劉氏,讓她二人鼓動你所緻。若沒有你中途插手,她本該是朕的昭儀,現在或許已經冊爲皇後,位居國母,哪會待在趙府受你折辱?葉蓁本該是你發妻,夫人本該是朕皇後,如今不過各歸各位而已。”
他站起身,推門出去,邊走邊道,“看在當年同袍一場的份上,再給你提個醒,葉蓁可不是省油的燈,你娘之所以病重非憂思過度,實爲中毒。解藥就藏在葉蓁屋裏,你派人去搜便是。你的妻子,朕已經還給你了,這兩個幫兇也留給你處置,咱們兩清了。這些話,朕在心裏憋了數年,今日總算一吐爲快,你可以恨葉蓁,可以恨朕,但你不能恨夫人,她沒有一絲一毫對不起你的地方。朕雖然未曾得到她,卻不容任何人誤解她!”
趙陸離追到廊下,看着那人高大的身影融入淺灰暮色,終是咬破牙根,流出一絲鮮血。沒了,什麽都沒了!他小心珍藏的美好回憶變成了惡意欺騙與極盡利用,好不容易稍有醒悟,不等彌補與挽救,卻又成了一場空。
他以爲失去葉蓁等于失去所有,卻看不見最珍貴的寶物其實已經握在手中,卻因片刻遲疑而再次打碎。蒼天弄人?不,能愚弄人的,一直隻有同類罷了。以至寶換取穢物,他誰也不怪,隻能怪自己有眼無珠。
思及母親,他沒敢再悔恨下去,立刻讓屬下把那苗族異人押去葉蓁房間,尋找解藥。葉家人重利輕義,而葉蓁一無所有,自然對留在府中的嫁妝着緊得很,此時正拿着賬冊認真點算,不忙到半夜怕是不會回轉。
趙陸離誰也沒驚動,推開房門四處找了找,果然從衣櫃的暗格裏搜出一個木匣,叫那苗人指認。種種酷刑都受了一遍,苗人哪敢隐瞞,診過老夫人脈相後立刻找出解藥,交予匆匆趕來的大夫查驗。
大夫确認解藥無毒,這才讓老夫人和水吞咽,不過兩刻鍾就恢複過來,張嘴便道,“我要我兒媳婦!快把我兒媳婦找回來!若是沒有素衣替我養老送終,我死都合不上眼!你這個不肖子,葉蓁回來那日我就讓你盡快把她送走,你偏不聽,你就是不聽啊!這下好了,這下真是好極了,我立時就能碰死在這裏,下去找你爹告罪……”
悲嚎聲絞碎了趙陸離的心髒,也絞碎了他對葉蓁最後一絲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