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守護家人,而非家人再次被她連累,結局慘淡。強極則辱,慧極必傷的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是以,必要的時候還得學會忍辱負重,能屈能伸。
抛開雜念後自是一夜無夢,翌日天光未亮,她就張羅着給孩子們做早膳。趙純熙和趙望舒的确懂事很多,去哪兒都帶着木沐,得空就來看小懷恩,眉宇間慢慢有了堅毅之色。
木沐年紀雖小,卻什麽都看得明白,這些天一直不愛說話,但每每張嘴,必是一句帶着哭腔的“我要二嬸”。他知道二嬸永遠不會回來了,心裏哀傷,卻無法用貼切的語言表達。
關素衣心疼極了,将他攬進懷裏拍撫一會兒,又将他放在膝上親自喂飯,總算讓他多吃了兩口。少頃,金子抱着嚎啕大哭的小懷恩入内,焦急道,“夫人,二少爺鬧瞌睡,非得您來搖,咱們已經換了一圈人,搖了兩刻鍾,他還在哭,小臉都哭紅了!您看這可憐樣兒!”
因趙懷恩未出生母親就死了,關素衣難免多憐惜一些,得空就抱在懷裏又拍又搖,竟讓他染上一個壞毛病,瞌睡來了非得伯母抱着搖晃,否則絕不合眼。他還生了一副狗鼻子,不是伯母桂香味的懷抱,誰來也不買賬。
金子親手将他剖出,自是當成心肝寶貝一樣疼,舍棄軍戶,退出暗部,一是爲了夫人,二也是爲了孩子。雖然知道夫人近日很忙碌,卻也不忍心小懷恩總不入睡,隻好硬着頭皮跑來求助。
關素衣也不嫌累,将調羹交給木沐,柔聲道,“你自個兒吃飯,娘得騰出一隻手抱弟弟。弟弟剛吃飽,正看着你呢,你可不能輸給他,要多吃兩碗給他看。二嬸不在,将來弟弟就要靠你照顧了。”
本還有些意志消沉的木沐立刻端起碗,奶聲奶氣道,“娘,你抱弟弟,我吃飯。二嬸照顧我,我照顧弟弟。”
“好乖。”關素衣壓下眼中淚光,伸手把小懷恩抱過來。
趙陸離扶着母親進門時,就見妻子一手摟着木沐,一手抱着侄兒,左邊坐着女兒,右邊偎着兒子,當真是衆星拱月。但她八月也才剛滿十九,既要照顧這麽多孩子,又要裏外操持,孝敬婆母,前堂來了女賓,還得靠她一人應付,哪怕是鐵打的,這會兒也該受不住了,她卻脊背挺直,眼神炯爍,面上隻有堅毅,不顯頹靡,令旁人備受鼓舞,精神振奮。
趙陸離心頭陰雲頓時消散,扶母親坐定後便去接侄兒,低聲道,“我來抱吧,你先用膳,用完了咱們再換。”
關素衣輕輕搖頭,“剛睡着,換手的時候将他吵醒就麻煩了。等他睡沉了我就把他放回搖籃裏,你和老夫人先吃吧,不用管我。”
“娘我喂你吃。”趙純熙夾了一個素菜蒸餃遞到繼母嘴邊,神态未顯讨好或算計,全是滿滿的孺慕。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關素衣真心教導,她自然也真心孝順,大半年相處下來,雖沒有血緣,感情已十分和睦。
“我也喂娘。娘喜歡吃千層糕。”等關素衣吃完蒸餃,趙望舒也掰了一小塊糕點遞過去。
“娘最喜歡吃饅頭。”木沐不甘人後,拿了一個巨大的饅頭往義母嘴裏塞。
關素衣不想拂了孩子們的好意,飛快嚼完嘴裏的東西,把饅頭叼住。
老夫人看見如此溫馨動人的場面,臉上的哀痛之色淡去不少,一面誇贊孩子們長大了,懂事了,一面伸出手把兒媳婦嘴裏的饅頭拿過來,省得她噎着。趙陸離倒了一杯熱茶,慢慢喂進夫人嘴裏,眼角眉梢全是溫柔笑意。
孩子們吃飽了便回去換喪服,關素衣把睡熟的小懷恩交給金子,這才拿起碗筷用膳。
趙陸離讓人重新熱了幾道早點,坐在一旁相陪,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忐忑不安地試探道,“看見小懷恩,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若是夫人也給我生一個孩子,會是何等可愛模樣?不拘男孩、女孩,隻要撿到夫人一半,将來必定不凡。”
關素衣眼也不眨地道,“家裏有這麽多孩子已經夠了,再來幾個我可消受不起。”
“哪裏能夠?都說多子多福,夫人還如此年輕,再給我生十七八個也不嫌多。”
關素衣壓下滿心不适,敷衍道,“在弟妹的葬禮上不要說這些話,以免對亡靈不敬。”
“是我糊塗了,還請夫人恕罪。待出了孝期,咱們再來商量壯大家族之事。”趙陸離心中略感遺憾,卻也并不着急。他有一輩子的時間來獲取夫人原諒。一輩子,四五十年光陰,哪怕是顆石頭也能捂熱,更何況夫人的心并非石頭,而是包裹着堅冰的火焰。
這堅冰本是他一層又一層凍上,也該他一層接一層打碎。做錯了事,總要接受相應的懲罰。
然而他設想得很好,世事卻總與他作對,臨到開悼時,當着滿堂賓客與諸位親友的面,一名仆婦火燒屁股一般飛奔進來,失态大喊,“老爺,夫,夫人回來了!您快去看看吧,是夫人回來了!”
葉蓁走後,趙家下人全都換了一遍,卻也留下幾個得用的忠仆,這名婦人就是其中之一。她打死也沒想到攀了高枝的夫人還能回來,見來者掀開幂籬,露出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差點吓得魂飛魄散。
她剛喊完,葉蓁已尾随而至。覺音寺是公衆場所,無人攔門,令她暢通無阻地走到靈堂,當着所有人的面露出真容。
“葉采女?”有人認出她。
“不,不是葉采女,是其雙胞妹妹葉蓁。你沒見她眼角有一顆淚痣嗎?葉采女可沒有。”不知誰解釋一句。
“葉采女的妹妹不早就淹死了嗎?”
“沒說淹死,就是掉進黃河沖走了。可能當時福大命大,被哪個好心人救上岸,這些年一直流落在外,直至今日才找來。”此人不停解釋,仿佛在故意引導言論。
周圍的人果然信以爲真,一會兒看看相對無言的夫妻倆,一會兒看看表情驚訝的關夫人,繼而大搖其頭,心内計較——前妻沒死又娶了繼室,如今兩個俱在,取誰舍誰是個難題;兩個都取,誰高誰低又是一個難題。
論理,先過門的當爲正妻;論利,家世顯赫的也該獨占尊位;論情,這個必是前妻穩赢啊!燕京城裏誰不知道趙陸離爲了葉蓁願傾其所有,會落到今日這等地步,也是太過重情從而被葉家連累的緣故。更何況他和葉蓁共同撫育了兩個孩子,這才是最有分量的籌碼。
關夫人那樣驚才絕豔的女子,面對這種情況也是毫無辦法。她既獨占不了名分,也獨占不了夫君,一句“先來後到”就能将她壓死。人家再怎麽說也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連嫁妝和孩子都在府裏存着呢!
這下有的鬧了,二女争夫,且看誰輸誰赢吧!衆人心思活絡,面上卻極爲嚴肅。
葉蓁莫名其妙被送出宮,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隻好來找前夫。這大半年裏,她雖然被貶爲采女,聖元帝卻不讓宮人苛待,反而繼續像以往那般好吃好喝地供着,以至于她面容嬌嫩,身段婀娜,相貌與當年離開時别無二緻。
當她滿以爲這是皇上早已對她情愫暗生的迹象,總有一天會選擇原諒時,卻被幾名黑衣男子拖出甘泉宮,随意扔在大街上。她好不容易走到趙府,卻發現裏面寂靜無人,問了左鄰右舍才知阮氏暴亡,全家人都去了覺音寺。
“阿離,我回來了!我終于找到你了!”見趙陸離隻是用複雜的目光凝視自己,并未疾奔上來相認,她不得不含淚呼喚。宮中回不去,葉家又家破人亡,除了前夫,她已找不到任何依靠。當年飛得有多高,現在摔得就有多重,回頭再看,唯一能接住她的隻是最初相愛這人罷了。
“你,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趙陸離神情恍惚,如在夢中。
“有話進屋說!”老夫人強忍怒氣打斷。
“弟妹的祭禮快開始了,你們一家人進去說話,我顧着外面。”關素衣暗暗沖母親擺手,表示自己無礙。最初,她的确有些驚訝,不過轉念就想明白,這必是忽納爾的手筆。他嫌她在趙家過得太舒坦,于是便把葉蓁放回來,反正葉蓁的詭計已經敗露,留在宮中唯有一死,不如物盡其用。
不得不說這一招很聰明。她從來不喜歡玩什麽内宅手段,更不擅長明争暗鬥,倘若葉蓁要作妖,她懶得應付,隻能和離。或許在趙陸離面前揭穿葉蓁的真面目也是一個辦法,但那又何必?人家愛了葉蓁兩世,不妨讓他圓了這個夢。不管是苦是甜,自己種下的因果就得自己吃。
趙府怕是不能待了,但木沐該怎麽辦?小懷恩又該怎麽辦,這些本不該她考慮的問題,現在卻成了最大的隐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