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這排場、聲勢,竟真是皇帝親臨了!
人群成片成片伏倒,山呼萬歲,關素衣連忙抱着孩子,跟随祖父和父親上前接駕,遠遠看見一道玄色身影從玉辂上下來,身材十分高大健壯,五官英挺,輪廓深邃,完全有别于中原男子的溫潤如玉,而是帶着一股冰封雪原的銳氣與冷酷,更有險峻山川的崔巍不凡。
倘若再加一把絡腮胡子,不是忽納爾又是哪個?忽納爾,霍聖哲?是了,“霍”便是“忽”的中原化姓,“聖哲”據說是聖元帝自己給自己取的中原名字,出處《離騷》——夫維聖哲以茂行兮,意指具有超凡才智與道德之完人。
他是皇帝,可不就是完人嗎?混賬東西,竟敢謀奪□□,還接二連三,難道他有什麽特殊愛好,就喜歡嫁了人的女子不成?關素衣感覺自己快氣炸了,若是身上濺一點火星,頃刻間就能燒起來。
她強忍怒氣走到近前下跪,卻沒料此人竟這般膽大妄爲,扶了祖父和父親不算,明明看見她已經站起來,卻還是裝模作樣地扶了一把,而後輕輕捏了捏她纖細的胳膊。
登徒子!她擡眸狠狠瞪對方一眼,又飛快斂去多餘的情緒。
聖元帝已經顧不上夫人會如何想了,他要見她,一時一刻都等不了。
“這就是夫人千辛萬苦救下的孩子?”他假裝沒察覺夫人的怒氣,彎腰,垂首,去看她懷裏的孩子,臉龐不可避免地離她很近,連呼吸都交彙在一起,産生灼灼溫度與濃郁香氣。她是桂香,他是龍涎,隻缱绻片刻就令人沉醉。
關素衣極想躲開,卻因對方身材實在高大,氣場又太過威嚴強盛,把她整個人都攏在他控制範圍内,躲無可躲,唯有順從。
“回皇上,此子正是賢侄。”趙陸離走上前回話,不着痕迹地把夫人拉到自己身邊。眼見皇上與抱着孩子的夫人站在一處,姿态親密宛若一家,他便覺眼眸刺痛,心髒震顫,像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即将失去。
“此處不便,煩請皇上移駕。”他指了指正門。
聖元帝微微颔首,卻不率先入内,而是畢恭畢敬地去攙扶老爺子,溫聲道,“帝師,您老說走就走,着實叫朕無措,剛下朝就趕去帝師府找您賠罪,得知您竟準備搬去老宅,于是一路追趕而來。您教朕良多,太常亦是朕之股肱,不可失去任何一個,特來請您們還朝,繼續輔佐于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連佛祖都這麽說,朕着實不懂緣何夫人救活一人,卻成了妖魔鬼怪?”
話落轉臉去看跪在門口的阮家人,語氣冷沉,“你們一家人來京三日,既不去祭拜亡魂,亦不探望遺孤,反倒受人賄·賂,四處散播流言,敗壞夫人以及帝師府名聲。你們口口聲聲要爲你們女兒讨還公道,直言夫人不該剖腹取子,甚好,這孩子你們也不用認了,拿着王有鵬給你們的五萬兩銀票歸家去吧。在你們心中,血緣親情怕是比不得真金白銀來得貴重。”
王有鵬?王丞相的兒子?原來這事是他指使的。關老爺子和關父對視一眼,各有思量。
阮家人卻癱軟在地,心中絕望。皇上親口發話,讓他們與孩子斷絕關系,那阮家從此以後就真的與征北将軍府沒有瓜葛了!這些年依仗女婿威名掙下的家業,頃刻間就會被瓜分殆盡。然而這都不算什麽,還有更要命的災劫近在咫尺。
留到此時還不肯散去的圍觀者大多是些街頭混混或遊俠兒,仗着身懷武藝就爲非作歹。爲了摳幾塊含口錢買酒喝,他們連死人的墳頭都敢扒,又有什麽事做不出來?今日吵着嚷着要開棺驗屍的也是他們,方才還覺得十分得力,現在卻如刀刃懸頸,危在旦夕。
皇上一語道破他們攜帶巨财,倘若他們今日離了趙府,明天必定橫屍街頭,家破人亡!五萬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對于沒有依仗的平頭百姓而言不啻于小兒懷抱金磚招搖過市,純粹找死。
阮父、阮母冷汗淋漓,如喪考妣,其餘小輩也左右張望,驚懼難言,總覺得所有人看他們的眼神都含着殺氣與兇光。
聽聞趙府大門用力關上的聲音,這些人才如夢方醒,沖上台階拼命拍打起來,“親家母,開開門啊!大夫人,開開門啊!讓我們進去給小女上一炷香吧!你們大仁大義,救了我那可憐的外孫,我們是豬油蒙了心才會到處中傷你們。我們不是人,我們是畜生,我們這就磕頭認錯,隻求您們把門開開,讓我們進去替小女守靈。”
若是不住進趙家,得征北将軍府庇護,懷揣五萬巨财的阮家人唯有死路一條。便是喪事辦完了,要回老家,也得指着征北将軍府給他們派遣幾百兵士護送才行。
然而現在他們已放出流言,直斥關夫人毀人遺體,行妖魔道,也等于變相的說自家外孫不該存活,是個穢物,其言其行早已自絕生路,悔之晚矣。
“别敲了,人家不會給你們開門的。方才沒聽老夫人說嗎?肚子是她讓關夫人剖的,就爲了給二房留後。人趙将軍多不容易,沒準兒這輩子就這一根獨苗,你們還不依不撓地非讓人家給塞回去,吵吵得全燕京都知道,不但罵關夫人是妖婦,也罵你們外孫是鬼怪,這名聲可比棺材子難聽多了。也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外孫好不容易活下來,你們非要給他安這個名頭,叫他長大了如何自處?别說趙家人不能容你們,便是孩子将來懂事了,背着一個妖邪的名聲,定也會對你們恨之入骨!”明眼人搖頭歎道。
“可不是嘛!我家若是趙家這種情況,别說孩子在母腹中,便是在牛腹、馬腹,甚至地縫裏,我也得想盡辦法把他弄出來。一輩子就這一滴骨血,要了我的命也不能絕後哇!”
“正是正是,子嗣才是最緊要的。到底還是關夫人果敢。”圍觀者一面議論、喟歎,一面慢慢散去,卻有幾個躲在暗處,虎視眈眈地盯着阮家一行。
阮家人又羞又臊,恨不能遁地逃走。他們隻看見眼前利益,哪能想到關氏的名聲壞了也等于外孫的名聲壞了呢?阮母揪着阮父的耳朵大罵他貪财,阮父狠狠将她推開,怪她眼皮子淺,互相指責完又繼續磕頭,希望趙家能收容他們。
磕了大約一刻鍾,角門開了,趙府管家探出半個身子,不耐道,“别裝模作樣了,誰還不知道誰啊?抵達三天不來祭拜,此時你們倒急了。大夫人讓我告訴你們,正式的祭靈儀式明日才開始,你們寅時自去覺音寺便是。”話落砰地一聲甩上門,差點撞歪阮父鼻子。
明日寅時,那今晚該怎麽過?衆人惶然,跪了大半天才心驚膽戰地離開,卻當晚就遭了幾波盜匪,錢财被洗劫一空,所幸皇上整肅風氣,加強防務,嚴打犯罪,才沒鬧出人命;又屋漏偏逢連夜雨,阮家與征北将軍府斷交的消息傳回原籍,幾千頃良田被當地豪族瓜分一空,隻餘一間破屋栖身。
好好一個殷實之家,轉眼就落得慘淡收場,遭逢巨變已是難以糊口,不得不常常跑去趙府請罪,欲認回外孫,卻都不得其門而入,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院牆内,聖元帝将關老爺子扶到靈堂前,親自替他點了一炷香遞上,待他祭拜過後插·入香爐,自己才取了一炷點燃,做足了恭敬之态,學生之禮,且又給了趙府偌大臉面。
二兒媳婦暴亡,大兒媳婦又被阮家壞了名聲,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寥寥無幾,看見冷清靈堂,星點香火,老夫人原還倍覺凄涼,現在卻重新抖擻。旁人來不來已無所謂,帝師來了,太常來了,連皇帝也來了,隻這三個,便足以抵上全燕京的勳貴。
二兒媳婦在天有靈,當死而無憾了。
“靈堂戚風陣陣,慘雨絲絲,恐有傷龍體,還請皇上移駕正廳稍事休息,用些飯菜。”待諸人進完香燭紙錢,關素衣開口相邀。
“好。朕是來勸帝師、太常還朝的,此處不便說話,就去正廳吧。帝師請,太常請,夫人請。”聖元帝看似彬彬有禮,态度随和,卻刻意加了一個“夫人請”,叫關素衣不想跟也得跟去。
其餘人等皆爲白身,不便陪侍,跪拜行禮後各自避走。趙純熙不停回望那高大健壯而又威風凜凜的男子,心内嗟歎:原來這就是母親抛夫棄子也要攀附的人,果然權勢滔天,鳳表龍姿。然而高處不勝寒,她心機耗盡又得了什麽?從葉婕妤一下貶爲葉采女,此生怕是無望了。
她一會兒悲憫,一會兒無奈,終是摒棄雜念,慢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