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又不能退得太遠,唯恐失了夫人身影,他最終站定,分明沒有任何表情,卻讓人無端感受到一種深沉的悲哀。周圍的花朵、馨香、鳥鳴,似乎已漸漸離他遠去,他雙拳緊握,雙目發紅,顯然已處在崩潰的邊緣。
金子忽然感到很難受,前所未有的難受,這樣的陛下她從未曾見過。她總以爲他是堅不可摧的,哪怕被父親遺棄;被族人扔進獸群;亦或幾個兄弟聯起手來欲将他誅滅;更甚者困于萬軍之中插翅難逃……他都能憑借自己的雙手殺出一條血路。
他的心從未讓人走進過,哪怕你救了他的命,除卻一腔感激與相應的回報,絕無法得到更多。直至此時,金子終于明白自己想錯了,陛下并非金石,怎能不受傷害;亦非草木,豈能無情?恰恰相反,他一旦用心用情,會比任何人都深沉,也比任何人更顯脆弱。他是帝王,卻也是血肉之軀。
眼見陛下眸中的光彩一點一點熄滅,金子不敢再看下去,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悲哀,以免被夫人察覺。此前,她是極佩服夫人的,似她那般剛強聰慧的女子,堪稱世間罕見,然而現在,她卻陡然生了怨氣。
倘若今日換一位凡俗女子,下意識的反應便是羞怯逃離,而非沉穩理智地說出那等絕情話語。逃了,陛下便不用受這錐心刺骨之痛;逃了,陛下就能保有幾分念想。哪似現在,前路後路均被斬斷,竟已是咫尺天涯,恍如隔世。
那自己今後又該何去何從呢?還要待在趙府,守着夫人嗎?
當金子陷入迷茫時,卻見夫人停住腳步,躊躇不前,少頃,終于轉過身,用最虔誠的姿态行了一個大禮,語氣溫柔,目中含笑,卻又仿佛随時會掉淚。原來她并非無動于衷,原來她也能感受到陛下的真情,隻因他們有緣無分,沒能相逢未嫁時罷了。
錯不在她,而在命運,更甚者,此時求而不得的陛下,正是導緻她陷于不幸的罪魁禍首。他們的結局乃陛下一手書寫,又能怪得了誰呢?
金子心中悶痛,既爲陛下遺憾,又爲夫人傷懷,卻最終偏向了夫人。她看上去那樣剛強,但這絕不是别人能肆意傷害她的理由。陛下早知道趙陸離是怎樣的人,當初就不該輕易把一個女子推入火坑。
那時的他,恐怕萬萬沒想到這把火不但灼傷了夫人,更會将自己燒成灰燼吧?
連“花落人去心已遠,此山水不相逢”的話也說了出來,陛下這回總該死心了。金子略微擡頭,去看陛下表情,卻見他暮氣沉沉的眼眸重又燃起星火,灰敗的臉色迅速點亮,一下就融入了暖洋洋的春光裏,變得歡喜而又雀躍。
這是怎的?金子大感訝異,待要細究,夫人卻轉身走了,于是隻能匆匆跟上。離開老遠,她忽然扶了扶額頭,終于想明白其中關竅。說陛下死心眼吧,他倒挺能自我安慰的,竟隻把夫人前半句聽進耳裏,自動忽略了後半句。
夫人前面說了什麽來着?“今日種種非失格失禮、輕薄戲弄,而是一片真心,一點真情,我自當銘刻心底,妥帖珍藏”,瞧這珍惜的态度,溫柔地撫慰,怕是頃刻間就把深陷地獄的陛下拉回了天堂。
一言可定生死,夫人對他的影響已如此巨大了嗎?不,早在很久之前他便對夫人俯首帖耳了,如今一悲一喜皆爲夫人掌控便也并不出奇。那麽自己日後還能在夫人身邊當差?陛下又該怎麽處理這一團亂的關系呢?
當衆人談笑晏晏,飲酒作樂時,金子默默站在夫人身後糾結,既爲自己的前途,也爲夫人的将來。瞧陛下那情根深種的模樣,這次拒絕了,怕是還有下次,說不定最後幹出強搶□□的事來。
胡思亂想間,宮宴很快結束,衆位貴女并未盼來聖上親臨,頗有些遺憾,但能飽覽宮中□□,倒也不虛此行。臨上車前,金子終于得到上頭指令,讓她繼續守着夫人,斷不可讓趙陸離碰她一根毫毛。
任務對象若換個人,金子必定頭疼一番,哪有不讓人家正經夫妻行·房的?但夫人卻格外不同,既已對趙陸離寒了心,便絕不會屈就分毫。看她長居西府、劃清界限的架勢,怕是打算與趙陸離當個挂名夫妻而已。
哎,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焉知某人嫉妒的眼都紅了!金子默默爲趙陸離和陛下哀悼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攙扶夫人上車。
“先别動,等等我祖父和父親。”想起無緣降世的孩子,關素衣心情沉郁,并不想回到趙家面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車夫恭敬應諾,伸長脖子往宮門裏看。因臣屬與女眷是分開飲宴,各自回轉,故等了大約一刻鍾才見關家的馬車不快不慢地駛出來。
“依依,你祖父說你一準兒在宮門口等待,爲父這便提早出來了。”關父掀開車簾朗笑,關老爺子冷哼道,“說了讓你少喝點,免得依依苦等,你還不信。”
“都是兒子的錯,兒子貪杯。”關父無奈拱手,末了沖女兒擠眼,讓她幫忙打圓場。
關素衣滿心郁氣盡皆散去,趴伏在車窗上逗趣幾句,惹得老爺子撫須而笑,多雲轉晴。一家人前後駕着馬車朝帝師府行去,入了角門,邊走邊聊。
“皇上今日有些反常,忽而斂眉哀歎,似乎苦大仇深;忽而抿嘴竊笑,似乎喜不自勝,還将我請到禦前設了食案,硬要我陪他喝酒,複又将你祖父邀去,說些不着邊際的話。”關父擰眉道。
“說了什麽?”關素衣好奇追問。
“說不該給你賜婚,倒叫你堂堂一品夫人,配了個戴罪之身的庶民,愧對我與你祖父,更愧對你,喝得多了還問我要不要請旨和離。”
關素衣愕然道,“賜婚是他的主意,和離也是他的主意,這位帝王還真是,”略略一想,搖頭莞爾,“還真是個土皇帝,全由着性子來。”
關老爺子不得不替自己學生說幾句話,“他的确是土皇帝,諸事不懂,然他有三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納谏如流,用人不疑,知錯能改。既聽得進朝臣甚至庶民的建議;又用得起白屋寒門,積弱貧士;且還能反躬自省,幡然改途。登基至今雖犯了些錯誤,卻都及時彌補,隻要持之以恒,不忘初心,将來必成一代明君。你說他土,焉知他的長處恰在這‘土’字兒上。”
“父親說得對。”關父亦深有同感,“皇上的确有很多不足之處,但隻這三點,便足以蓋過前朝任何一位君主。隻要你言之在理且真心爲百姓考慮,他便會采納,完全有别于那些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的貴族。他讓咱家和離,也是實實在在怕耽誤了你,亦折損了帝師府的尊榮。”
關素衣眨了眨眼,萬沒料到聖元帝在祖父和父親心中竟能博得如此絕佳贊譽。猶記得上輩子,他登基初期手段生嫩,根本彈壓不住世家與宗親,大大小小鬧出不少亂子,及至後來暴動四起才指揮重兵碾壓全境,殺了許多人,堪稱血流成河、白骨露夜,才終于治住朝内朝外。
這輩子,他沒耗費一兵一卒便分化了相權,壓制了世家與宗親,令皇權攀升頂點。這些改變并非因爲他換了本性,而緣于他有了更好的謀士,更眼界開闊的臣子。祖父和父親的确功不可沒,但下決斷的人終究是他,所以眼前美好的一切,也都有賴于他。
關素衣忽然就消除了上輩子對聖元帝産生的偏見,輕笑道,“這位陛下倒是挺接地氣的。”
“初時看他,似乎像個脾氣暴戾的武夫,但相處久了便知他其實很随和。我與你祖父已當面拒絕了他的提議。咱們關家不是那等見異思遷、薄情寡義之輩,既然趙陸離已經知錯,總要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依依覺得然否?”
“自然。”關素衣不想提及趙家,草草帶了過去。
關父察覺她面有異色,卻又不好追問女兒後宅之事,隻能隐下不表。說話間,三人已行至書房,關父忽然拊掌道,“若你今日不來,我差點忘了一件樂事。快進去,我剛得了一篇奇文,正待與你共賞。”
關老爺子亦興緻勃勃地道,“你還記得尚崇文嗎?”
關素衣記憶力強悍,脫口而出,“二十四師兄尚崇文,與祖父一樣都是口拙之人,平時隻知看書,甚少言談,性格似乎有些陰沉。”
“他哪是陰沉,而是外簡内明。前些日子寫了一篇策論,送與我指點,我細觀之下驚爲天人,忙把他叫來探讨,問答之下條理清晰,邏輯分明,更有高瞻遠矚與開闊格局,實爲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文。我與他再三修改再三探讨,然後呈給皇上閱覽,又推薦他入三司擔當要職,不日便會下發明旨。你過來看看,也好跟着進益。”
關素衣興緻高漲,接過文章如饑似渴地拜讀,而後心猛然下沉。這遣詞用句,行文習慣,怎越看越像徐廣志的手筆?不好,祖父和父親怕是入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