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軍人,行走坐卧都透着一股英武不凡之氣,現在卻低垂着頭顱,塌陷着肩膀,佝偻着脊背,看上去既疲憊又可憐。看着他這副模樣,關素衣不知怎地,竟覺内心鈍痛,揣揣難安,唯有面對木沐才會激發的母愛竟似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
她想開口安慰,但方才那個話題同樣也是她内心的禁忌,原以爲早就忘卻的傷痛,其實一直深埋在心底,隻不過從未被挑起罷了。一股怨氣在胸腔裏碰撞,翻攪,沸騰,她卻不能拿曾經的宿敵怎樣,因爲她現在不僅要顧及自己的名譽,還得維護祖父和父親的官聲。他們走到今天究竟有多麽不易,隻有經曆過上輩子的她才能體會。
俯仰無愧!這四個字念出來如此容易,做出來卻叩心泣血!她以手扶額,臉上滿是隐忍與茫然之色,既安慰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旁人,卻又不忍将這匹孤狼丢在此處不管,略一思忖,轉移話題道,“上次你寫信求教,我已給出答案,此次我卻有一事相詢。”
夫人的疑惑,聖元帝總是樂意解答,立刻從不堪的往事中掙脫,肅然道,“夫人請說,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關素衣斟酌一番,說道,“葉家那樹紅珊瑚究竟是怎麽碎的?此前我已反複打聽過此事,且還讓祖父與父親問了廷尉府的官差,又請在場的某位夫人畫了輿圖,詳述了經過,卻找不到絲毫破綻。二十多名青壯年家丁,四十多雙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既無人靠近,又無人啓箱,且它體積龐大,質地堅硬,竟就那樣悄無聲息地碎成齑粉,這手筆堪稱神鬼莫測。我苦思多日,終是無解。”
她用粉白透晶的指尖在石桌上來回劃拉,寥寥幾筆便勾勒出案發現場的輿圖,歎道,“若得不到答案,每每想起此事我定然輾轉反側,經夜難眠,還請忽納爾救我一救。”
聖元帝盯着夫人糾結在一起的眉心與困惑不已的臉龐,這才發現世上也有她猜不透的難題,解不開的迷局。然而這非但沒折損她絲毫魅力,反倒平添幾分可愛。轉念一想,她今年滿打滿算也才十八歲,恰似那枝頭鬧春的夭桃秾李,風華正茂,本該有許多無關痛癢的愁緒,使性謗氣的頑皮,而非大多數時候表現的那般秉節持重。
她是帝師和太常的掌上明珠,雖然家教嚴苛,卻絕不會沉郁至此。她的改變,全是被趙、葉兩家一點一點磨出來的,被夫君與繼子女一次一次逼出來的,她本該像現在這樣,把難以解答的謎題抛給别人處理,然後安心等待……
聖元帝忽然不敢去看她澄澈的雙眸,唯恐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與愚蠢會被她盡收眼底,慢慢摘掉常年佩戴的血玉扳指,溫聲道,“真是湊巧,夫人若問旁人,定然也是無解,但問到我頭上卻是問對了。煩請夫人找一個盒子過來,不拘材質。”
“莫非你要演示給我看?”關素衣沖金子擺手,“去找一個盒子。”
金子瞥了血玉扳指一眼,感覺心髒抽痛。那可是陛下手刃波斯皇帝,而後從他指頭上捋下來的戰利品,曾經寶貝的不得了,遇見難解之事總喜歡摩挲一番,尋求平靜,這次怎麽舍得拿出來毀掉?陛下也太死心眼了!
察覺到血玉扳指的不凡,關素衣連忙阻攔,“若是我沒猜錯,它待會兒怕是與那紅珊瑚一樣,會碎成齑粉?如此色豔質純的血玉,定然價值連城,你舍得,我卻舍不得,還是找别的東西代替吧。”話落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遞過去,“用它吧。”
“夫人的東西我更舍不得。”聖元帝将玉佩推至桌旁,想了想,撿了一塊石頭,“那便用它吧。我原以爲這枚血玉與紅珊瑚顔色最近,質地也等同,好叫夫人看得更爲明白。”
“用什麽都一樣,我隻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因爲忽納爾的耿直,關素衣終于淺淺笑了。
聖元帝心頭的陰霾亦消散很多,黑中帶藍的眼眸瀉出一絲溫柔。
說話間,金子捧着一個食盒過來,行禮道,“夫人,奴婢要了一些茶點,順便得了一個食盒,您看可以嗎?”
“可以,拿來吧。”聖元帝接過食盒,把石頭扔進去。
“等等,我得檢查一下。”關素衣笑容狡黠,拿起石頭看了看,掰了掰,又在桌沿輕輕磕碰,側耳聆聽硬物相擊的脆響,這才滿意颔首,“沒錯,真的是石頭,而非面團捏成的假貨。”
聖元帝還是頭一回被人當面質疑,心中非但不覺惱怒,反而滿滿都是愉悅與心癢難耐。夫人果然也有頑皮的時候,這樣的她,怕是連趙陸離都無緣得見吧?
“夫人要不要再查查食盒?”他嗓音裏盈滿笑意。
“自是要的。”關素衣已将食盒拉到眼前,不斷曲指敲擊,看看有沒有夾層以供偷天換日,還好心好意地解釋,“你見過流浪藝人玩雜耍嗎?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見,當時真是驚爲天人,花了好幾個月功夫去研究他們的機關,終于一一破解。若是你存心糊弄我,這食盒裏定有一個夾層,而機栝便在這手柄上,左右轉動就能展示不同的層面,一層放完整的石頭,一層放粉碎的石頭,你想讓我看哪一層都可以,于是既能讓石頭碎掉,又能将之複原,堪稱神鬼之術。葉家那紅珊瑚,我猜測它應該沒碎,而是被人換走了,是也不是?”
她邊說邊檢查,少頃愕然道,“沒有機關與夾層,怎會?”
能得見夫人吃癟的表情,聖元帝終于徹底開懷,一面拉過盒子一面朗聲而笑,“原來夫人也有猜錯的時候,此情此景着實罕見。”
關素衣猶不死心,檢查完盒子又彎腰去檢查石桌,上下左右搗騰一番,瑩白的臉頰泛出紅暈,更有星點汗珠沾在鼻尖,被陽光一照閃閃發亮,竟顯出幾分稚氣與嬌俏。這樣的她,總算有了點桃李年華的跳脫,可愛的很。
聖元帝目光流連,經久難舍,待她坐定,皺着眉頭看過來,才勉強移了移視線,把眼底的渴求與仰慕妥善收藏。
“真的沒有機關?也未在放置珊瑚的地下挖了暗道?”關素衣百思不得其解,對事實真·相也就更爲好奇。
對上她亮如繁星的眼眸,聖元帝耳根慢慢紅透,柔聲道,“沒有機關,亦不是障眼法,更沒有暗道。夫人欲知真·相,隻管看我施爲。”話落将石頭扔進盒子,蓋好蓋子,手掌略微往下一壓,不過瞬息便道,“好了,夫人打開盒子看看。”
關素衣連忙打開盒子,卻見方才還堅硬無比的石頭,現在已變成一堆粉末,裏面暗藏的玄機就是再讓她看千百遍也屬枉然,不免歎爲觀止。
“怎麽會呢?你如何做到的?”她顧不上男女有别,把忽納爾的手掌拉過來反複查看。
夫人的指尖又細又白,指甲圓潤優美,粉中透晶,雖因練字長了少許薄繭,劃過皮膚時卻能帶來陣陣騷·癢,越發令人難耐。聖元帝不僅耳根滾燙,連古銅色的臉龐亦泛出些許紅暈,藍黑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夫人發頂,似乎已經癡了。隻需反手一握,輕輕拉動,就能把這人擁入懷中牢牢抱住,他卻不能越雷池一步,隻因他知道什麽樣的人可以輕賤,什麽樣的人連丁點委屈都不能受。
夫人便是後者,他舍不得她受一點委屈,舍不得她皺一下眉頭,然而他舍不得,旁人卻半點也不憐惜,非但讓她受盡屈辱,還整日眉頭深鎖不得開懷。如今他有多麽痛苦困頓,便有多麽懊悔自責,然而一切都無濟于事……
眼見夫人擡起頭,他立刻掩去陰沉的表情,勉強一笑。
關素衣急于知道答案,并未發覺他的異狀,追問道,“你怎麽做到的?快跟我說說!”
“夫人隻鑽研學問,對武人的手段一無所知,否則早就自己解開謎題了。世上有一門武技叫印掌,俗話解爲隔山打牛,隻需配合深厚内力,便能讓外層不損而傷及内腑,亦或略過前者重傷後者,要的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那紅珊瑚就是用這一招打碎,真要說破便也不值一提。”
關素衣恍然大悟,站起身繞着忽納爾走了一圈,喟歎道,“怎能說是不值一提?這等手段我竟聞所未聞,今日真是大開眼界!照你這麽說,你也是個内家高手咯?與那打碎紅珊瑚的人比起來如何?”
金子驕傲地挺了挺胸,忖道:雖然紅珊瑚是頭領打碎的,但頭領的武功比起陛下來,卻還差得遠呢!
另一邊,聖元帝同樣挺起胸膛,傲然道,“他那功夫與我比起來卻是差得遠了。夫人日後但有差遣,隻管吩咐,我定當竭力爲你辦妥。我忽納爾雖是粗人,沒喝過多少文墨,論起武力卻能橫掃天下,隻要夫人開口,斷沒有我辦不到的事。”
關素衣食指抵唇,冁然而笑,“世上沒有你辦不了的事,又把今上置于何地?噓,這話隻在我跟前說說便罷,切莫叫外人聽去。我知你跌宕不羁,豪邁灑脫,然在權貴身邊當差,還是小心爲上。”
聖元帝心中暖燙,既得了夫人殷切叮囑,又與她共有這小秘密,方才那些不堪的記憶終于沒再隐隐約約冒出來,而是被無限歡愉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