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純熙和趙望舒有心悔改,且誠意十足,關素衣身爲“賢妻良母”便也隻能捏着鼻子認了,把該教的東西一一傳授。
這日,趙望舒準時來正房做早課,見繼母懷裏摟着木沐,正在誦讀《山海經》裏的故事,姐姐比他來的還早些,手裏拿着一塊繡繃子,正兒八經地穿針引線,準備做一個荷包。
“娘,孩兒來遲了。”他抹掉嘴角的油漬,羞愧道。
關素衣不是故意刁難人的主兒,尤其對方還是一個什麽都沒做過的孩子。她看了一眼天色,淡道,“沒來遲,還差一刻鍾才到辰時,先坐着背會兒書吧,背完将今日要學的章節誦讀一百二十遍,我再來給你講解精要。”
“孩兒知道了。”趙望舒連忙放下書籠,走到窗邊,對着晨曦搖頭晃腦地背起來。趙純熙瞥他一眼,又看看摟着義弟的繼母,隻覺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才是她夢寐以求的日子,這才是幸福家庭該有的氣象。
木沐如今與兄姐處的很好,話也漸漸多了,扯着義母衣袖,小聲道,“娘,蠃魚真的會飛嗎?它長什麽樣兒?孩兒想不出來。”
“我幫你畫出來好不好?”關素衣捏了捏木沐的小鼻頭,這才提起筆細細描繪。她眼界極爲開闊,别人想不到的奇物,她隻在腦海中略一思忖就已栩栩如生,再加之出神入化的白描功底,不過幾筆就已妙緻毫巅,破畫欲來。
木沐看得目瞪口呆,用肥短的手指頭這裏戳戳那裏摸摸,竊以爲這蠃魚竟是活的。趙望舒亦忘了背誦課文,偷偷瞥繼母一眼,小聲抱怨,“娘,爲什麽你隻給木沐講故事,畫畫,卻總拿戒尺罰我?”話落臉色略微一白,急忙補充,“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也想聽你講故事,看你畫畫。”
上輩子你聽我講的故事還少嗎?我費盡心機把人生哲理與儒學精要編入故事裏,引導你從厭學到好學,再到自學。你又是如何回報我的呢?故事早在上輩子就已經講完,這輩子你就自個兒背書吧。
當然這番話,關素衣不可能直言出口,敲擊桌面道,“教書育人也是一門學問,有其基本準則。我關家是儒學世家,亦是教育世家,自古以來就傳下遺訓,一爲有教無類,二爲因材施教。有教無類便是什麽人都可以教,沒有高低貴賤、長幼先後之分;因材施教便是對待什麽樣的人就要用與之相合的手段,并非所有人都沿用一個模子,塑成同一個形狀。你乃趙家嫡長子,日後須承襲家業、光耀門楣,肩上擔子比誰都重,萬不可懈怠,故我用嚴格的方式管教你,打磨你的意志。然木沐年幼,性敏而内斂,将來或入仕,或雲遊,或鑽研學問,甚至于行商走商,習匠心匠術,全憑他自己做主,故我用松散的方式管教,任其自由發展。”
關素衣直視他,慎重道,“你二人出身不同,命運不同,肩上擔負的責任也不同。你那些爲父争光的話若隻是随便說說,也可,我每天都給你講故事。”
趙望舒羞得面紅耳赤,連忙擺手道,“不不不,兒子再不要聽故事了,兒子一定認真讀書,将來考狀元,當大官,做人上人,保護娘、祖母,二嬸,還有姐姐。”
趙純熙本還覺得繼母寵溺木沐,冷待弟弟,有些厚此薄彼,眼下聽了這話才明白她這樣做自有其道理。弟弟将來可是要光耀門楣的,哪能玩物尚志?繼母待他非但無錯,還格外盡心。
都說關家人忠正耿直,此言非虛。若是對繼母存了誤會,定要當面指出,切莫悶在心裏平生怨氣,最終壞了母子情分。這種對等,坦率,無話不可言及的相處方式,令趙純熙很感新鮮,亦大受觸動。她想,放眼全魏國,怕是再也找不到比繼母更好的繼母了。
喟歎間,金子拿着一張鑲金邊的名帖走進來,低聲道,“夫人,這是内務司送來的帖子,邀您明日去參加宮宴。”
“宮宴?目下不年不節的,宮裏怎會召開宴會?”關素衣慢條斯理地刮掉紅泥鑒印。
“聽說是太後娘娘種的幾株神山蘭開花了,香氣可飄百裏,色有五彩,遇光則變,她老人家素來慷慨大方,命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員及家眷前去共賞。”
“原來如此,太後娘娘親邀,我等臣婦哪能不去?”關素衣合上名帖,試探道,“你明日随我一同入宮?”
趙純熙先是意動,複又堅定拒絕,“不了,娘自己去吧。您如今還是一品诰命,又是帝師、太常之後,乃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女,而我如今算個什麽?既無高貴血脈,亦無顯赫家世,便如那小雞硬往鶴群裏鑽,除了自取其辱,還能沾到仙氣兒不成?娘您說的對,人貴在自知,我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富家女,嫁一個門當戶對的敦厚人,便也很夠了。高處不一定風光,也可能寒涼徹骨。”
關素衣驚詫不已地看着她,萬沒料到這番謙虛而又豁達的話竟是從趙純熙嘴裏說出來的。她不該一門心思往上爬嗎?這輩子怎麽像換了一個人?然細細觀她面容,卻找不到一絲勉強的痕迹,竟是真心實意這樣想。
不過這也并不奇怪,上輩子她沒經曆過生死劫難,更沒被外祖陷害至家破人亡的邊緣,便也領會不到平凡生活的真谛。她的觀念被徹底摧毀過,又慢慢自我修複,而這個過程中免不了吸取親近之人的長處,從而同化。
偏偏關素衣就是這個人,所以她努力向她靠攏,力求效仿她的舉動,仔細揣摩她的手法,變成這樣也就自然而然了。
世事果然無常,一個微小的變動可以決定成敗,塑造善惡,可以摧毀一個人,也可以将之拯救。關素衣想了很多,其實隻在須臾,拍了拍繼女手背,歎道,“你懂事了,也比我想象的更聰慧。”
趙純熙淺淺一笑,看上去似乎很淡定,實則心裏既激動又有些驕傲。能得繼母一句誇贊絕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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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聖元帝穿着一襲便裝走在禦花園裏,身側跟着手拿大刀的長公主。
“你怎麽連賞花都帶着一柄大刀?入宮面聖須卸除武器,你這是知法犯法。”聖元帝擰眉。
“習慣了,便是不卸,你又能奈我何?”長公主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乍一看竟有潘安之貌。好幾個路過的宮女被她迷住,臉頰通紅地跪下請安。
“罷了,朕法外容情,準你這次。上回朕讓你去查苗族異人,你查了沒有?你不是說派人去接夫人嗎?她何時才能入宮?”聖元帝頗有些焦躁。
“貴州路途遙遠,哪能那麽快得到消息?你且耐心等幾月吧。夫人那裏本殿已派了宮車去接,不出兩刻鍾便到。”
二人從假山後繞出來,便見前方站着幾名孩童,從三四歲到十一二歲不等,皆穿着富貴,宮娥環繞,嘻嘻哈哈打鬧不休。其中一人似乎身份格外尊貴,總有内侍護在左右,沒口子地喊,“小殿下,您慢着點,當心摔了!”
幼童不聽勸告,反倒鬧得更兇,忽然與聖元帝對視一眼,驚叫起來,“修羅來了!吃人的修羅來了,大家快跑啊!”
長公主滿臉戲谑之色刹那間褪得幹淨,眼睜睜地看着這群皇子皇孫仿佛遇見吃人的怪物,四散奔逃。一名身材高挑,打扮華貴的女子提着裙擺跑過來,顧不上儀态,立即彎腰把領頭的幼童抱起,輕拍後背安撫,“皇兒莫怕,母妃在這兒,皇祖母也在這兒,修羅不敢吃人的!”
“母妃我怕,我們快些回去吧!”幼童哽咽道。
“好好好,咱們這便回去。皇祖母宮裏供奉着天神,天神會保佑我們免于被修羅戕害。”女子垂眸不敢與聖元帝對視,說出口的話卻字字句句帶着毒刺,令人難忍。
長公主拔出半截佩刀,飽含殺氣的金鳴聲堪堪讓她住嘴,然後攜着一群孩子與宮人飛快走遠。等他們消失在小路盡頭,長公主才幽幽開口,“忽納爾,你該生孩子了,否則你的皇位早晚有一天會落在旁人手裏。老大、老三、老六雖然死了,可他們的孩子都在太後身邊養着,也是正經的龍子龍孫。等他們長大,你若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怕是會身首異處,不得善終。”
聖元帝下颚緊繃,語氣冷沉,“孩子,像朕這樣的修羅也能有孩子嗎?朕不會給任何人孕育子嗣的機會,皇姐你不用再說了。”
長公主定定看他一眼,問道,“倘若那人是夫人呢?她來給你生可否?”
聖元帝心頭巨震,卻又很快打消這個妄念,慘淡道,“她更不可能,皇姐莫要害她!”話落甩袖而去,身影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