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婿已認罪伏法,而今便去廷尉府協助調查葉全勇一案,且還削了爵位,貶爲庶民,實是自作自受。然牽連素衣跟着小婿受此大難,心裏跼蹐不安,愧悔無地,特向嶽祖父,嶽父大人請罪。小婿糊塗,每有失當、失察、失言之處,令素衣傷心難過,日後定然多多彌補,好好待她,若再重蹈覆轍,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關老爺子和關父對視一眼,擺手道,“起來吧。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望你說到做到。人在就好,沒了爵位亦無所謂,隻願你迷途知返,忘卻過去,好生憐取眼前人。”
“小婿明白,謝嶽祖父、嶽父大人教誨!”趙陸離一連三叩首,這才紅着眼眶去了。
聖元帝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他從不以爲趙陸離沒了爵位,關家人就會看不起他,進而要求和離;也從不以爲哪怕他有心悔改,關家人也不願給他一絲機會。
關家人剛硬,忠烈,看似決絕,實際上總會給人留一線生機,這便是他們的仁義。關家人愛才卻不愛财,金銀珠玉、高官厚祿,隻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取之有道,失之泰然。趙陸離能娶到他家的女兒,即便落魄到這等地步,日後隻要他說到做到,誠心對待,照樣能消去芥蒂,和美度日。
所以說夫人是個寶貝,誰娶到她誰知道。似趙陸離這樣的糊塗蟲不也被她撼醒了嗎?不,他哪裏是糊塗蟲,不過裝糊塗罷了。待他意識到夫人有多麽難能可貴,哪怕對葉蓁一往情深,也會慢慢醒轉,慢慢遺忘,而後全身心地投入當下。
聖元帝毫不懷疑夫人有那個魅力,隻要她願意,她能征服世上任何一位男子。
想的越多,聖元帝心裏的恐懼和不安就越沉,不由擡眼看了看帝師和太常。二人已站起身行禮告辭,并未流露出絲毫請旨和離的意願,待他們走遠,聖元帝才紅着眼珠罵了一句“混賬”。
那又低又啞的嗓音裏充斥着恨意與不甘,還有濃濃的自我厭棄。
白福吓了一跳,想不明白皇上這是在生誰的氣,帝師和太常大人沒惹到他吧?
事實上,聖元帝既恨葉蓁和趙陸離,也恨自己,這一句混賬,罵自己的分量反倒更重一些。他極想主動提出讓夫人和離,然賜婚的是自己,要求和離的也是自己,在帝師和太常心中,怕是會将他想成那等毫不體恤臣子,将臣子之女的終身幸福當成兒戲的昏聩君主。
于是自己不能提;夫人如今過得自在,無所謂提不提;帝師和太常有容人之量,亦不願提;而嘗到夫人好處的趙陸離就更不會提了。他那個亂糟糟的家若是沒了夫人鎮着,怕是一夕之間就會分崩離析。
仿佛野獸主動跳下陷阱,走入囚籠,把自己困死一方,絕了生路。聖元帝腦子裏一團亂,脾氣亦有全面爆發的傾向。然而他除了忍耐,似乎沒有别的辦法,忍到心頭泣血也得忍。
“混賬東西!”無奈之下,他隻能狠狠咒罵,按捺于心。
白福不知皇上罵的是誰,然觀他陰沉無比的面色,定是遇見難以解決之事,便也不敢招他的眼,默默走到角落站定。少頃,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似乎聽見皇上隐約呢喃一句,“想讓你清醒的時候你糊塗,想讓你糊塗,你偏偏明白了!朕與你夫妻二人難道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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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趙陸離背着荊條去了宮裏,趙家人和葉府家眷便都伸長脖子盼他平安歸來,然而等了整整一上午也不見動靜,便都失望歸返,正準備略用些午膳,忽聽前門傳來吵嚷的聲音,然後就是噼裏啪啦一陣亂響,少頃,一名仆婦扯着嗓子喊道,“殺人啦!官兵殺人啦!”
官兵?飽受牢獄之災的葉家人對這兩個字眼極其敏感,連忙鎖死房門躲起來,反倒是趙家人沒有防備,被一群侍衛打傷不少,哭聲、喊聲、罵聲、驚叫聲不絕于耳,其間還夾雜着打·砸東西的巨響。
趙純熙護着弟弟躲進書房,惶惶不安地吩咐,“荷香,你去看看前門發生何事。”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她立刻就想起葉府抄家那天似乎也是如此。難道爹爹回不來了?難道侯府也步了後塵?
她反複告誡自己要鎮定,莫多想,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汩汩往外冒。趙望舒亦吓得魂飛魄散,摟緊她一隻胳膊,顫聲道,“姐姐我怕!”
“莫怕,爹爹很快就回來,咱家不會有事的。”這些話,趙純熙自己都不相信,更何況别人。
荷香膽戰心驚地跑去前院,遠遠就看見幾名侍衛拿着長戟将寫着“鎮北侯府”四字的匾額戳下,摔成兩半,又有一人穿着血紅色的官袍與銀色铠甲,似乎品級不低,正獰笑着将裂開的匾額踩成碎塊,目中滿是仇恨。
她倒抽一口涼氣,連忙跑回去禀報,慌亂中聽見那人厲聲叫嚣道,“把葉家人全部抓起來審,一個一個審,切莫放過一條漏網之魚!”
果然又被夫人說中,連葉家女眷亦有涉及葉全勇一案,把這些羅刹引來了!她氣喘籲籲地跑到書房,将所見所聞如實陳述,末了提點道,“小姐,這麽大的事兒,您還不趕緊去找夫人?如今唯她能鎮得住這等糟亂局面。”
“對對對,去找母親,她定有辦法。”趙純熙正六神無主,猛然聽見“夫人”二字,便似黑暗中降下一柱光明,令她整個人都亮堂了。她牽着弟弟朝西邊狂奔,左躲右藏,便又看見葉家人被一個一個逮住,捆綁起來押跪在空地中,官差臉上帶着淫·邪的笑容去摸索她們全身,把衣領、腰帶、甚至肚兜等物都扯開,房中亦被翻得亂七八糟。
當然也有侯府仆婦被錯認誤抓,亦同樣受了折辱,卻怎麽辯解也無人肯信,隻能哀哀哭泣,不斷磕頭。
倘若自己也被抓去,遭受這等摧殘,豈非生不如死?趙純熙心髒狂跳,口舌發幹,借嶙峋假山的掩護和地形熟悉之便利,終于險而又險地抵達正房。官差似乎得了吩咐,并不敢靠近此處,遠遠看見廊下的金子和明蘭就繞開,連呼喝聲也壓低不少。
趙純熙趁他們轉身之際從假山後頭沖出來,披頭散發,形容狼狽。
“喲,哪兒來的小瘋子?”金子擡手将她攔住,戲谑道。
“金子姐姐,求你進去禀報一聲,就說府裏遭了大難,求母親救命!”趙純熙淚珠連連,表情惶恐,委實受了不小驚吓,見金子無動于衷,又道,“那些官兵見人就抓,見人就打,又把女眷拉出去搜身,衣裳都脫了……”
她話未說完,房門便應聲而開,關素衣緩緩走出來,一面用帕子擦拭指尖的墨迹,一面沉聲道,“走吧,過去看看。老夫人和弟妹那裏有無被打擾?”
“回夫人,并未被打擾。奴婢已與官差們交代清楚了,葉家人隻住東頭,咱們西院一個沒有。”金子欠身回禀。
隻交代一聲就不查了?關素衣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繼續朝鬧哄哄的地方走,又命幾個丫鬟婆子去攔住老夫人和阮氏,免得她們受驚吓。
明蘭有些害怕,低聲勸道,“小姐,前邊亂的很,您還是别去了吧,免得被哪個不長眼的沖撞。葉家人那般折辱您,您還管他們幹嘛?”
關素衣淡聲道,“一碼歸一碼。我與葉家宿怨暫且擱置不提,那些官兵這般對待弱女子便是不義。我此去非爲施恩,非爲圖報,單爲那些女子的尊嚴和免于無辜者受到牽連。”
明蘭想了想,羞愧地低下頭去。金子亦深深垂首,眸底不時閃現崇拜、敬仰、歎服等情緒。直至現在,她才終于明白主子爲何對夫人神魂颠倒,欲罷不能。她的思想、眼界、胸襟,比之男子還要開闊。她看上去那般柔弱,内裏卻剛強無比,更有一顆不染塵俗的心。她的所作所爲,當得起“問心無愧”四字。
趙純熙和趙望舒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看着她并不高大也不強壯的背影,不知何故竟覺安心無比。原來這就是“母親”的含義,犯錯的時候有人矯正;迷茫的時候有人指引;無助的時候有人依靠。她雖然大不了他們多少,卻能獨自扛起這個家,對侯府已是仁至義盡。
少頃,一行人入了前院,便見一位渾身戾氣的武将正斜倚在一張軟榻裏,雙腳擺放在一名跪伏于地的葉家兒郎背上,态度十分猖狂。又有一名小黃門拿着檄文唱念,大意是葉全勇當年助前朝餘孽偷偷救走一名皇子送去給薛賊,以交換前朝皇室寶藏。而今那藏寶圖便在葉家人手裏,隻要他們交出來便可免了死罪,不交就誅九族。又因鎮北侯助纣爲孽,殘害百姓,已捋奪爵位貶爲庶民,正關押在天牢中待審。
趙純熙認真聽完,不免眼前一黑,心裏瘋狂呐喊——外祖父,您果然是被自己的貪婪害死的,竟連前朝皇子也敢沾手!您做您的孽,爲何還要拉我爹爹下水?葉家落得今日下場,當真一點兒也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