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元帝故作赧然,“雖隻聽懂五六分,卻覺夫人所言極爲有理。法家定紛止争,賞罰分明,興功懼暴,不法古,不循今,時移而治不易者亂;與儒家宗族禮法,三綱五常之腐朽論調,自是高明得多,亦公平得多。”
關素衣曲指敲擊桌面,譏諷道,“九黎族入主中原,成爲漢人主宰,從此以後他們生來就比漢人高貴,而你本有異族血脈,又有官職在身,卻在這裏與我探讨公平之道,不覺可笑?”
猶記得上輩子,九黎族初入中原,行事極爲張狂,有那思想狹隘的勳貴刻意進言,讓聖元帝施行四等人制,既将魏國民衆按照血統劃分爲九黎人、色目人、漢人、南人,越往下越被盤剝壓迫。雖聖元帝并未批複此奏折,卻也未曾駁斥,于是四等人制便應運而生。從那以後,中原人的日子便極爲難過,其境遇竟不比戰亂之前好上多少。
及至聖元三年,有深受徭役之苦的民衆群情激憤、揭竿而起,一夜之間奪走中南兩州十城,方令朝堂上下巨震。聖元帝以雷霆手段壓服了起義軍,這才頒布明旨,言魏國無九黎、色目、漢人、南人之分,無高低貴賤之别,但凡國人皆是他的子民,皆可沐浴君主仁愛之恩。此後又花費兩年方收拾了殘局。
關素衣死時,魏國已無種血之分,但被壓迫侮辱的記憶卻是永世難以消磨的。而另一方面,她接受的是儒家教育,在心性上便顯寬容,雖被徐廣志惡心得不輕,卻也沒失掉明辨善惡之能。她反感四等人制,卻不會像那些心胸狹隘之輩,把某一階層的所有人劃歸到不堪的行列。
誰好誰壞,誰心存善意或心思叵測,大多數時候她一眼就能看透。譬如眼前這位九黎族漢子,對她就沒有絲毫惡意,相反還十分殷勤熱切,目中時時閃爍着求知的光芒,道一句“可愛”也不爲過。将上輩子的怨氣撒到他頭上,實是不該。
想到此處,關素衣擺手笑歎,“罷,交友本無分這些……”
“不僅交友不看貴賤,全天下的人也理當無高低之分。無論九黎族還是華夏族,都生活在這片土地,都流淌着炎黃血脈,我們自上古時便同族同宗,目下亦同家共國,更該齊心協力開創盛世。夫人覺得然否?”
這是聖元帝最真實的想法。正因爲他品嘗過被壓迫輕賤的苦楚,所以才更痛恨種血之分。儒家思想雖有許多局限之處,但對君王、臣下、庶民三者的界定卻極爲精妙。由反叛發家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收攏民心的重要,所以便是再如何反感儒學的酸臭腐朽,卻最終将之捧上神壇,隻因飽受苦難的民衆渴望仁政,擁護明主。
關素衣萬沒料到能從一個九黎族人口中聽見這番話,一時間竟愣住了。片刻後,她緩緩舉起右手,摘掉頭上的幂籬,飒然而笑,“好,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請!”話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末了将杯口朝下,以示豪情。
想當年她也曾跟随祖父輾轉九州,踏遍山河,聽澗底猿啼,賞大漠斜陽,受風吹日曬,承霜雪雨露,更曾嬉笑怒罵,率性而爲。然這一切,皆在嫁入趙家,又逢徐氏理學興盛後,終陷于困頓。
不知何時起,她變得消沉、陰郁、但求速死,及至目下,及至對上這九黎族漢子生機勃勃的笑顔和求知欲旺盛的眼眸,才幡然醒悟。既重活一回,爲何不活得更恣意一些?什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私相授受夾纏不清,我若樂意,旁人管的着嗎?更何況徐廣志這輩子能不能出頭還是未知數。
關素衣越想越覺痛快,不等明蘭伺候便已親手滿上一杯,再度飲盡,而後用手背拭去嘴角酒漬,眯眼笑贊,“侯爺好生闊氣,竟連古井貢酒也拿了出來。”
“比起豪闊,在下哪及夫人萬一?”秦淩雲一面掏出佛珠,一面暗暗觀察皇上,卻見他端着酒杯遲遲不飲,似乎有些癡了。
這也難怪。關素衣酷愛素衣,一身曳地長裙既無珠玉點綴也無繁複刺繡,隻用暗色絲絹裹了邊,反倒越顯雍容雅緻,堆雲墨發用一根飛鳳銀钗挽在腦後,腮側垂落兩縷,自然而又清新。更妙的是她的五官,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華美,既有女人的柔媚,更兼具少年英氣,雙目湛然若星,顧盼生輝,分明來自于書香世家,行止間卻又帶着幾分灑脫不羁、豪情肆意,贊一句佳人絕世也不爲過!
莫說在場男子看呆了去,連李氏都有片刻恍惚。
“哎呀我的乖乖!妹妹生成這樣趙陸離還要納妾,莫非眼瞎不成?”李氏拍桌罵道,“當真是好白菜讓豬給拱了。”
關素衣噗嗤一笑,越發顯得妍姿豔質,引得李氏神魂颠倒,扒拉在她身邊連連勸酒。
聖元帝這才猛然回神,立即将酒杯送至唇邊,豪飲幾口以解幹渴。與天下男人一樣,他也喜好美色,對長相明麗者自然格外優容,然而明麗到這等程度,卻是平生僅見。當她仰頭豪飲,唇染珠光;當她擡手輕拭,如林下風韻;當她漫語輕笑,似春暖花開,刹那間,周圍的嘈雜喧嚣盡皆褪去,陰暗逼仄轉爲光焰萬丈,叫人隻能看着她,聽着她,想着她。
然而她已嫁爲人婦,從此隻有趙陸離能堂而皇之地看她,聽她,想她。聖元帝勉強移開視線,末了連飲三杯,隻覺這貢酒變了味兒,入口不見醇厚,唯餘酸苦。
關素衣并未察覺到九黎族漢子隐藏在濃密胡須下的陰郁,自顧痛飲幾杯,越顯意氣風發。
此時台下舌戰正酣,徐廣志連連抛出論點,直言仁治勝于法治,而孝、悌、忠、信四者,孝爲首善,應當立爲國本。以孝治國,此乃徐氏理學的核心。
但關素衣卻不敢苟同,朱唇輕啓,緩緩吐出兩個字——放,屁。
李氏先是愣了愣,繼而拊掌大笑,“萬沒料到妹妹也會罵人,我聽着怎麽一點兒不覺得粗野呢?人美,吐出的字兒也是美的。”
秦淩雲知她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免頭疼。
聖元帝亦忘了口中酸苦,沉聲低笑起來。關素衣竟會罵人?不過倒也并不奇怪。她可以雍容閑雅,也可以灑脫不羁,更可以傲睨自若,隻因她有那個本事。她長在關家,性情卻似野馬無缰,敢說敢做,真不知關老爺子是如何将她拉扯大的?
思忖間,關素衣繼續道,“倘若以孝治國,那麽忠孝兩難全時,該舍何者?按照徐廣志的說法,當舍忠取孝。然覆巢之下無完卵,沒了國,哪來的家?不死守大國卻顧小家,又怎麽守得住?孝悌忠信,當是忠字在前,孝字在後;若二者相悖,當舍孝而盡忠;若家國不保,當顧大國而舍小家。救濟蒼生,平定天下,方爲大仁大義,方有千千萬萬的幸福之家!徐廣志的眼界和格局,着實太小。”
“好,說得好極了!”聖元帝拊掌贊歎,心緒翻湧。關素衣的字字句句都能說到他心坎裏去,更兼之她傲然睥睨的神态萬分動人,令他心裏火燒一般滾燙。
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可見民衆對徐廣志的觀點很是認同,惹得關素衣冷笑起來,“儒學流毒無數,也配大談治國。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與‘君輕民貴’的說法完全相悖,等于自扇嘴巴;而親親相隐又可延伸爲官官相隐,以至于血親犯法全族袒護,官員渎職無人申告,久而久之,一鄉一縣皆民風頹爛,一朝一堂皆貪贓枉法,竟成常态,不以爲恥,反以爲榮。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便已治無可治。”
秦淩雲容色肅然,連連點頭。聖元帝亦放下酒杯側耳聆聽。
“人有私心,此乃本性。行善多爲他人,作惡多爲自己,爲他人難,利自己易,故而做清官難,當貪官易。仁治等于人治,沒有嚴刑峻法約束,官員自是怎麽利己怎麽來,誰管治下黎民?誰管江山社稷?誰管堂上君王?反正親親相隐、官官相護,君王便似那沒了眼耳口鼻的傀儡,任人欺瞞。故此,仁治可以,卻絕不能人治,而法治,無論過去多少年都不會被替代,更不會消亡,因爲它在某一方面保全了天下庶民的利益。”
終于把憋了兩輩子的話傾瀉而出,關素衣豪飲一杯,大感痛快。誰規定關家人一定要崇尚儒學?男子可以有自己的思想,難道女人就隻能當個無知無覺的物件嗎?她不服。
放下酒杯,她嗓音中已含了些許醉态,“過去的律法以君王爲本,忽略了庶民,終緻民怨沸騰、亂象頻生,邦國颠覆。倘若以民爲本來制定律法,那麽百姓的日子應該會過得更好些吧?我們大魏國應該會屹立得更久些吧?”話落,一雙如訴如泣,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朝九黎族大漢看去。
聖元帝被她看得臉熱心跳,不由啞聲道,“那是自然。夫人憂國憂民,心懷天下。夫人的訴求,陛下定能聽見。”
“那不是我的訴求,是他們的訴求。”關素衣指着樓下黑壓壓的人群,淺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