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旭日高升,天光破曉,接到傳召的管事已陸陸續續到齊,準備聆聽新主子的教誨。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因老夫人無心管家,他們平日裏多有懈怠,今兒起這麽一大早,睡眼惺忪、哈欠連天、滿腹怨言的人不在少數,至于誠惶誠恐、心懷敬畏者,卻是一個沒有。
之前那些流言,府中絕大部分仆役都是信的。他們畢竟是下人,沒甚見識,更談不上眼界開闊,總以爲侯爺是天大的官,連皇上見了都得給三分顔面。聽說新夫人出身寒門,且是在賜婚侯府後關家父子才入的仕,擺明是沾了侯爺的光,于是越發看輕她。
新夫人入門那天隻帶了兩個丫頭,送親隊伍亦寒碜的令人發笑,可見關家貧困到何種地步,如今管理偌大一座侯府,她鎮得住嗎?賬本會不會看?對牌會不會管?庫房裏那些寶物别把她的眼睛刺瞎吧?這樣想着,幾名身材肥碩的管事婆子湊在一塊兒竊笑,另有幾人翻着白眼,顯得很是不耐。
他們來了有大半天了,新夫人隻管慢悠悠地翻看一本書冊,也不發話,這是什麽路數?想給大夥兒一個下馬威?行啊,咱就陪你站,反正主子不開口,下人也不能随意搭話,最後看誰着急。
思忖間,外面傳來通禀聲,說是大小姐給夫人請安來了。
大小姐來給新夫人請安?昨兒不還指着新夫人罵她心狠嗎?衆人先是一愣,繼而有些錯愕。不等他們深想,人已經進來了,眼眶略微紅腫,皮膚凍得慘白,看上去十分憔悴。
“你來了,坐吧。”關素衣放下書卷,不冷不熱地開口。不管是爲了嫁妝,亦或婚事,趙純熙都得來巴着正房,所以她早料到從今日起,對方會放下自尊,來與自己表演“母慈女孝”。這也是她的老把戲了。
趙純熙屈膝行禮,語氣真誠,“昨日熙兒口無遮攔,說了不該說的話,還望母親大人大量,不要與熙兒計較。這套頭面送與母親算作賠禮,您看看喜不喜歡?”
金絲楠木的盒子裏墊着一層黑色絲綢,晨曦鋪灑其上,泛出麥芽糖般的焦黃光澤,在這焦黃光暈中靜靜躺着一套翡翠片花金銀掐絲垂珠頭面,綠的像春天的嫩芽,白的像子夜的露珠,又有金光、銀光、晨光交相輝映,堪稱美不勝收。
明芳當即就看傻了眼,臉上忍不住露出垂涎之色,叫站立在兩旁的管事們直撇嘴,暗罵關家果然窮酸,上不得台面雲雲。明蘭也驚了一下,害怕給主子丢臉,忙又垂頭掩飾。反倒是關素衣無動于衷,隻用眼角餘光掃了掃便慢條斯理地喝茶。
趙家乃前朝罪臣,被發配邊疆後投奔了九黎族才掙得一個侯爵,說起來也算有點根基。但葉家卻不同,世代經商,地位卑賤,來往于各個諸侯國和遊牧部落之間,幹的是行商掮客的買賣,大發國難财。戰争需要什麽他們就倒賣什麽,糧食、藥草、馬匹等等,及至魏國建立,竟積累了一筆巨額财富。有了銀錢自然就想有權、有地位,于是葉蓁便成了趙陸離的夫人。
這套頭面是她的陪嫁,上輩子關素衣不明就裏,收下了繼女的“孝心”,結果被趙陸離大加貶斥,還平白背上一個“貪财如命”的罪名。這輩子她可不敢再要趙純熙半點東西。
“禮物你拿回去吧。我還不至于跟一個小姑娘計較。”關素衣點了點放置在手邊的書冊,曼聲道,“我适才翻看了《世家錄》,原來你們趙家并不是天水趙氏嫡脈,甚至連庶支都算不上,隻是當年天水趙氏一洗馬奴于戰亂中奔逃到臨城,爲立身存續,故而借天水趙氏名号一用,其本無姓氏,更無世家血統。而你母族葉家……”說到此處,她仿佛怕弄髒唇舌,竟來了一句“不說也罷”,然後輕輕吹了吹杯沿。
她面上并無異狀,一舉一動卻表露出濃烈的蔑視與鄙夷之态,将自尊心極重的趙純熙氣得倒仰。而一幫管事也被她雍容端嚴的氣度所攝,竟冒出許多冷汗。
當是時,識文斷字的人極其稀少,書本是更甚于珠寶玉器的财富,就算有銀子也買不到。《世家錄》一書乃人人趨之若鹜的絕品典藏,有了它就能尋根問祖、追本溯源。若自己的家族有幸載入其中,那簡直是天大的榮幸,足以将相關的内容镌刻在碑文或印章上,世代流傳。
如今世家底蘊雖多多少少被戰火消磨,但隻要進入他們的宗祠,必定能看見一本《世家錄》被供奉在最顯眼的位置。老侯爺在世時曾遠赴天水,向趙氏本家借《世家錄》謄抄,卻被好一番奚落,回來後不免大病一場。旁人欲問詳情,皆被他拖出去賞了闆子,連老太太和侯爺也沒鬧明白其中緣故,再要細究卻惹得他幾次暴怒,終是不了了之。
想當年老侯爺是如何将趙家整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這些管事們仍然記憶猶新,再去看新夫人以及她手邊的書卷,先是恍然大悟,繼而敬畏非常。原來趙家乃逃奴之後,難怪老侯爺羞于啓齒。再者,《世家錄》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拿的,沒有千年底蘊,莫說公侯宰相,連皇帝都未必得見。新夫人竟随随便便将它甩在桌邊,這底氣該多足?
趙純熙臉頰已從紫紅轉爲青白,硬是忍住了詢問葉家根腳的欲·望,強笑道,“那母親您祖上是哪一脈的?”如果真有什麽來頭,之前怎會窮的連飯都吃不上?
然而世道缭亂,戰火紛飛,吃不上飯的世家比比皆是,她略一思量便數出十好幾個,這才把最後一句話咽下。那些世家子弟就算窮的讨飯,隻要把祖宗牌位挨個兒細數一遍,也多得是人周濟,甚至奉爲上賓。他們的貧窮隻是表面,尊貴卻是骨血中注定的。
關素衣翻開其中一頁,徐徐開口,“關姓源于姬姓,出自遠古帝舜時期養龍高手董父,因其精于此道,帝特賜名豢龍氏。故,我的姓氏原該稱爲關龍,後簡化爲關。我祖父這一支乃夏之賢臣關龍逢的後裔,爲躲避夏桀囚殺避至平陵,現居于燕京。我關家乃書香世家,代出賢臣。”
她将《世家錄》收入錦盒,話鋒陡然一轉,“好叫你們知道,我關素衣的确出身寒微,卻并非寒門,我不提出身并不是因爲卑弱,而是覺得沒那個必要。平日裏我不聲不響,并不表示耳目栓塞、糊塗度日,亦或者任由你們欺辱拿捏。真要論起血脈,榮寵、權勢,我關家一樣不缺,更不是已經沒落的侯府可比。皇上稱帝一年半,你們侯爺何時上過朝……”
“母親!”趙純熙猜到關素衣又要拿爹爹與皇上的龃龉做文章,好叫侯府諸人看清現實,通曉好歹,不免尖聲打斷。自從得知嫁入趙府是爹爹巴巴求來的結果,她對侯府的厭棄就一刻也未停止過,甚至連僞裝都懶怠。她能伸手便打爹爹、弟弟和自己的臉面,亦能張口就戳破侯府窘境,一點兒餘地也不給旁人留,強勢的手段與柔美的長相絲毫不符。
可恨她如此尖酸刻薄,爹爹和老夫人竟還縱着,反倒把趙純熙這個曾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千金大小姐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昨晚才終于接受侯府敗落的事實,今天關素衣就要讓下仆全都明白東主的尴尬處境,這一招真狠啊!比當衆扒皮還狠!
趙純熙不能讓她說下去,順勢跪在地上,哀求道,“母親,昨晚是弟弟不孝,冒犯了您,我在言語上也有過失,這便向您賠罪。您既然已嫁進侯府,咱們就是一家人,原該風雨共濟,同心同德,何必說那些外道的話,傷彼此的心呢?日後誰若是再說您半句不是,女兒第一個不饒他!”
關素衣定定看了她半晌才擺手道,“起來吧。”她其實并不覺得高官厚祿有什麽了不起,也不覺得血脈中的尊貴可以代表一切。但經曆過卑微入塵的上一世,她恍然明白一個道理——若想在侯府安身立命,就得把所有人踩在腳下,不拘仆役、管事、主子,隻要你露出一點點卑微姿态,他們就會盡情的折辱你,仿佛這樣能獲得莫大的樂趣。
說句不中聽的話,侯府這個地方,某些時候不啻于修羅場,而關素衣并不打算與這些魑魅魍魉多做糾纏,所以她得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讓這些人明白,莫說折辱,便是她的腳跟,也不是他們能碰得的。
眼見大小姐都跪了,一幹管事也陸陸續續跪下,還有幾個自持資曆,勉強挺直腰闆,頗有些負隅頑抗的意思,卻聽外面傳來丫鬟焦急的聲音,“夫人,宮裏來人了,請您趕緊出去接旨!”
關素衣也不驚慌,領着一群人走到院外,擡頭望了望天色,辰時三刻,約莫剛剛下朝,這道旨意十有八·九是祖父和爹爹求來的,應該是好事。果然,一臉谄媚的小黃門迅速頒布聖旨,大意爲聖上感念帝師教化之恩,而關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性行溫良……實乃女中表率,故加封關氏一品侯夫人之位雲雲。
趙陸離和孫氏也匆匆趕來,跪在廊下,聽完一大段贊頌之詞,臉色幾多變幻。因葉蓁厭惡孫氏的緣故,魏國建立之初,皇上分封各位功臣及其眷屬時,竟獨獨遺漏了鎮北侯府的老夫人,叫衆人看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也因此,鎮北侯府素來不與其他公、侯、伯府走動,一是怕丢臉,二也是無人搭理。
現在,侯府新夫人總算得了個一品诰命,這代表着鎮北侯府的女眷終于可以擡頭挺胸地出去應酬,如何不叫人振奮?孫氏歡喜地差點暈過去,趙陸離也頗感欣慰,而趙純熙又高興又怨恨,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些倨傲的管事們早已經吓得魂飛魄散,一面擦汗一面想着該如何巴結這位新出爐的一品夫人。至于背後弄鬼?現在誰還有那個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