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冷了嗎?奴婢這就回去拿手爐。”
脆生生的嗓音把徘徊在迷茫與真實之間的關素衣徹底喚醒。她掀開黑紗一角,朦胧的世界立刻變得清晰而又鮮活。過人的記憶力告訴她,此處乃覺音寺後院梅林,關家搬入燕京時曾因房屋修葺而暫居過數日。
“祖父呢?爹娘呢?”仔仔細細打量了明蘭半晌,關素衣試探道。她明白,自己回來了,回到過去,回到初入燕京,一切還未開始的時候。做出這個判斷并不困難,身體的冰冷做不得假,刮骨鋼刀般的寒風做不了假,死亡的窒息做不得假,而平白年輕了很多的明蘭更做不得假。
“老太爺在菩提苑參加文會。老爺和夫人上北山亭賞雪作畫去了,許是傍晚才能回來。”明蘭搓着手,“小姐,咱們也去菩提苑看看吧,這裏太冷了,小心凍着。”雪中賞梅這般雅事,她一個小丫頭是理解不來的。
文會?關素衣恍惚片刻,轉身便去了菩提苑。不管眼前這一切是真是假,亦或輪回鏡的折射,她都願意從現在這一刻開始改變。
苑内燒着幾個巨大的火盆,熊熊火焰吞吐着熱氣,将周圍烘托得溫暖如春,比之雪花紛飛、寒風冷冽的外界,這裏的确舒适得多,也熱鬧得多。一群男子聚在石桌邊高談闊論,幾名小沙彌專心煮茶,還有琴師垂首弄弦,嘈嘈切切的琴聲帶出幾分悠遠綿長的意味。
石桌不遠處的水閣内站着幾名女子,或交頭接耳,嬉笑玩鬧;或憑欄眺望,兀自沉思;還有幾個對着男子們指指點點,似乎在議論什麽。男女摻雜的畫面讓關素衣有些懷念,又有些傷感。待徐氏理學興盛以後,此類場景大約再不複見。現在的她們絕想不到,五六年之後,莫說對男子評頭論足,便是踏出二門的機會都沒有。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條戒律把女人活生生困死在後宅,也困死在一樁又一樁由男人主導的不幸婚姻裏。“休妻”成了女人的催命符,“女四書”成了女人的拘魂符,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即便入了黃泉也得不到半點自由。
思及此,關素衣冷下面容,徐徐走到祖父身邊站定。她頭戴幂籬,遮住了端麗絕俗的容貌,一身出塵氣質卻依然引人矚目。礙于君子風範,這些人并未多問,隻不着痕迹地瞥了幾眼便繼續辯論。
此時的女子地位并不低下,甚至出過幾個政治家、史學家,亦不乏掌握國家權柄的後妃。似文會這樣的場所,隻要有人引薦,也是可以進入的。而關素衣之所以頭戴幂籬遮擋容顔,并非礙于女子戒律,而是世道太亂,匪寇橫行,不得不明哲保身。
此時政權更疊頻繁,今日你稱王,明日我登基,各個邦國彼此征伐,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渾水摸魚之輩。待在家中都有可能禍從天降,更何論遠程遷徙。關素衣向來小心謹慎,她的容貌不說傾國,傾城卻綽綽有餘,爲了不給家人增添麻煩,幂籬少不了,更随時備着一柄鋒利銀钗防身,亦或自盡。不單她,亂世中的男女皆是如此。
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黑紗,她彎腰伸手,替祖父添了一杯熱茶。
關老爺子畢生鑽研儒術,學識非常淵博,卻苦于口才不佳,在這次的文會上頻頻被人逼問,一時間面紅耳赤,形容狼狽。群雄争霸的時代剛剛過去,九黎族後裔霍氏一統中原五國,廣邀天下志士爲朝廷效力,而熟讀詩書的文人等的便是這樣一個機會,于是紛紛響應,雲集燕京。
此時諸子百家各有主張,也都想一展長才實現抱負,互相傾軋排擠的現象非常嚴重。爲了揚名,也爲了引起上層的注意,更爲了駁倒其他學派的觀點爲師門争取最大利益,他們頻頻舉辦類似今天這樣的文會。
關素衣靜靜聽着,不時拍打情緒激動的祖父的後背,試圖讓他放松一些。越到後面,法家學者的論點越犀利,漸漸讓其餘人等無法招架。作爲儒家學派的中堅力量,祖父承受了最多質問,明明滿腹才學,卻偏偏無法訴諸于口。
眼見祖父被逼到死角,同一學派的文士向他投來焦急不滿的目光,關素衣嘴唇微微動了動,似在斟酌。透過朦胧黑紗,她正盯着隐沒在人群中,蓄着一縷山羊胡子,長相極爲儒雅俊逸的中年男子。那是徐廣志,日後大行其道的徐氏理學的創始者,亦是被聖元帝尊爲儒學半聖的一代大家。
此時的他雖還默默無聞,但關素衣知道,再過片刻,待祖父被人逼問至吐血時,他就會挺身而出,把在場所有學者一個一個駁倒,從而樹立自己的聲望。務實強勢如法家,能言善辯如縱橫家,亦敗在他的巧舌如簧之下。正是憑借這次文會的精彩表現,他一舉成爲儒家的代表人物,最終踏上仕途,平步青雲。
關素衣并不認爲自己有改變這個時代的能力,也不想與徐廣志争個輸赢高低,她隻是再也不願這人踩着祖父上位,更不願看着祖父沉溺在這次失敗中,從此一蹶不振。上一世她也像現在這樣,坐在祖父身邊旁聽,有心爲祖父辯駁幾句,終是礙于禮數不敢妄言,直至祖父忽然吐血才悔之莫及。這輩子什麽禮數,什麽女子無才便是德,都見鬼去吧。
思及此,關素衣忽然按住祖父顫抖的左手,徐徐開口,“若論諸子百家,當以儒家爲尊。”
現場安靜片刻,正準備邁步而出的徐廣志默默退回去,冰冷眸光在女子黑色的幂籬上來回探視。
關素衣喝了一口熱茶,不緊不慢地道,“聖人循古尚禮,以禮待人,以禮治國。是故,先有禮而後有宗族,再有鄉黨,及至邦國。群雄俱滅,邦國一統,而宗法禮教不滅,宗法禮教不滅,則民順矣。這便是聖人所說的‘不知禮,無以立’。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她轉而看向咄咄逼人的法家學者,繼續道,“法家所謂的‘定紛止争,興功懼暴’,其種種律令條陳地創立,均以宗法禮教爲基礎,又何來資格對尊古循禮的儒家指手畫腳,大加貶斥。人倫乃正始之道,禮教乃王化之基,所有學說皆逃不出這二者困囿,故此,重人倫,尚禮教的儒家乃當之無愧的學術至尊。聖人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才是真正的教化之功,治民之道。”
她話音剛落,儒家學者們便紛紛拊掌叫好。徐廣志垂眸細思,萬沒料到這女子竟頗有幾分才學,從立法之基去駁斥法家,着實犀利,但也并非沒有破綻。他瞬間就想出無數錯漏,隻等法家學者将此人逼至窮途末路再來顯威。
關老爺子長舒口氣,欣慰地拍了拍孫女手背。他隻得了這麽一個嫡親孫女兒,從小便授之以君子之道,君子六藝也從未落下,滿腹才學堪比當世鴻儒。隻要她肯開口,應付這種場面自是綽綽有餘。
談及人倫禮教,在場學者均頗覺棘手。便是再如何反對儒術,他們也不敢說自己的學派脫于人倫禮教而存在,那便成了異端,甚至是邪派,必定會被世人口誅筆伐。
其餘人等冥思苦想之際,關素衣觸了觸茶杯,柔聲勸解,“祖父莫急,喝口熱茶緩緩。聖人都道:‘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焉用佞’。口舌不利并非您的過錯,貴在行德。”
聽了這話,本對老爺子頗爲不滿的儒家學者們紛紛自省,面露愧色。而關老爺子徹底釋懷,撫須而笑。
關素衣見他蒼白面色漸漸回緩,這才放下高懸的心,對正欲起身駁斥自己的法家學者說道,“管仲變法興齊,一代止,齊亡;李悝變法興魏,一代止,魏亡;吳起變法興楚,一代止,楚亡;商鞅變法興秦,最終一統中原建立霸業,又一代止,而後群雄逐鹿,社稷崩塌。諸國變法而興,暴·政而亡,敢問諸位大家這是何故?法家的恒久之道又在何處?若是連這個問題都無法解答,你們口口聲聲勵精圖治、變法強國,豈不是個笑話?”
此話一出全場皆寂。縱觀曆史,變法改制的确助許多國家驟然興盛,卻也極快地将它們推向滅亡,這的的确确是法家最大的弊端。然而這弊端究竟是什麽,竟無人說得清楚,亦想不明白。女子的問話恰似一把匕首捅進心髒,正中要害。
法家學者們啞然,窘迫,而關素衣已扶着祖父起身,迤迤然告辭。衆位學者連忙起身相送,且頻頻沖關老爺子作揖,誇贊他家學淵源,教育有方。本有許多話要說的徐廣志見其餘人等盡皆散去,雖表面言笑,内裏卻暗恨不已。
關素衣要的正是他有話無處說,有志不得發,這才抛出幾個問題将文會徹底攪合。若是徐廣志想要揚名立萬踏上仕途,隻管另尋機會,但把祖父當做墊腳石,這輩子斷不會讓他如願。
一群人走後,衆位女子也覺得無趣,三三兩兩結伴離開。一名身材健碩,面容剛毅的男子從假山後轉出來,盯着關家爺孫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跟随在他身側,面白無須,嗓音尖利的老人贊歎道,“都說中原的女子個個滿腹才學,知書達理,倒也并非虛言。”
見男子挑眉諷笑,老人話鋒一轉,“但眼界有限,終是狹隘了。”主人雖廣邀名士,意圖向他們請教治國之道,心中卻早有主張。他案頭擺放的俱是法家典籍,推崇備至的也都是法家學者,明顯更看重法家。且等着,諸子百家的時代很快就會過去,将來必是法家大行其道,而變法改制迫在眉睫。
男子似笑非笑地瞥了老人一眼,嗓音低沉醇厚,“派人去查查剛才那祖孫倆。”心裏則冥思苦想:法家的恒久之道在何處?這的确是個問題。
空氣略有波動,片刻後,隐藏在暗處的死士悄無聲息地離開,去調查關家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