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峥華叫了門房打開了排練場的門,她疾步走到樂器架子上,一把抓過自己的小提琴,連外套也沒有脫,就演奏了起來。
連她自己都奇怪,自己拉的曲子竟然是海頓的《告别》。
那一刻,她不知道在想什麽,完全沉浸在自己曲子的旋律裏了。
或者,她已經暗暗決定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是與什麽作别嗎?
《告别》這首曲子,是她在與辜柯南和皮克他們商量當天演奏曲目時,刻意回避掉的,因爲不管曲子如何,但這名字是不合時宜的。何況那天到場的人裏,懂音樂的,十之無一。
可是,這首曲子恰恰最符合她此刻的心境,随着樂曲的演進,她漸漸明确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麽,也知道了爲什麽這首《告别》被她在潛意識裏選中并演奏了出來。一切看似無意識,實際上是她意識的覺醒。
她要給自己的過去告别。
她需要一個嶄新的生活。
提前來的皮克在門外駐足聽了一會兒,海頓那富有感染力的典雅、歡樂、幸福與和平氣息,在這首名爲《告别》的樂曲中也抒發得淋漓盡緻。
皮克心癢難忍,悄然地推開了門,蹑手蹑腳地溜進排練場,又悄然地拿起大提琴,在一個小節中,無痕地加入了進去,将海頓音樂裏的幽默别緻,演繹得和諧而圓融。
倪峥華朝皮克颔首緻意。
兩人合作完成了這首《告别》。拉爾曼和米奧雷尼也來了,熱烈地給他們倆鼓掌。
倪峥華和皮克優雅地行禮,收了演奏的勢。
辜柯南也來了。
合練繼續。
按商定,他們把平安夜要演奏的曲目合練了兩輪。
倪峥華就告訴大家,明天的排練暫停,因爲自己家裏有事情走不開,後天還可以再合練一輪,大後天就是演出的日子。希望大家有個良好的發揮。她不是樂團的頭,當然不好發号施令地要求大家,隻能委婉地鼓勵着。
最後,她竟出人意料地提議大家去“紅鞋子”聚餐,她請客,說算是對大家的感謝。
皮克玩笑地問她爲什麽要請客?又謝我們什麽?
倪峥華的回答也出人意料,她說這幾天很短,但卻是她有生以來最愉快的日子。是大夥給了她音樂,給了她快樂。
這話說得就有點盛情難卻了,但拉爾曼和米奧雷尼确實有事,就再三謝了,陪了一陣子不是,先走了。
辜柯南是義不容辭的,皮克原可以找借口離開,但他的責任是保證辜柯南在這期間不出任何問題,他要陪着辜柯南,也就欣然前往了。
幾天的排練下來,倪峥華也看出來了,三個老外中,皮克是他們領頭人。而今天要請吃飯,并不是單純的聚會,而是有自己的想法跟辜柯南商量,有皮克在,商量的結果可能會大面積向好,所以皮克的同往,她是很欣慰的。
到了紅鞋子,他們挑了個僻靜的卡座坐了,各人點好了菜品,倪峥華又要了一瓶伏特加,三人喝了一杯,等正餐上來。
倪峥華很認真地盯着辜柯南的眼睛說,“我要買下你的樂團!”言之鑿鑿,擲地有聲。
這不僅讓辜柯南立刻目瞪口呆,就連皮克也快張口結舌了。
“真的,我想好了。”她兩肘支在台上,食指交叉地緊緊握着說,“動感要變成一個專業的音樂團體。”
牧天沒有告訴辜柯南這次行動的終極目的,但以辜柯南的經曆和經驗,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面對倪峥華顯然有點突兀的要求,自己立刻不會了。幾天的排練下來,在他的印象中,倪峥華就是一個單純熱愛音樂的人,甚至連性别都有些模糊。可是,他一想到最終自己要做的,就立刻不願意再想下去了。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
不說辜柯南一時說不出話來,就連皮克聽了,也不由一陣黯然神傷。
“怎麽,你不願意賣?”倪峥華理解地笑笑說,“不舍得?我理解。這樣行不行,我出資,還是你來管。但你要從巡捕房辭職,這樣才能标志着動感的專業性。”倪峥華專注地說。
“哦,不,都不是。我是覺得倪小姐這個決定似乎是欠考慮的。樂團專業了自然好,但它怎麽生存,在這樣一個大環境和小環境中?”辜柯南推脫地,但很認真地探讨說。
“這我想過。大環境我們不管,我們也管不了。但小環境我們還是有優勢的。你看啊,我這邊,由于身份的特殊性,認識不少有權有勢有錢的家庭,那麽,如果我們把樂團的業務嫁接進去,就有很多生意,比如生日會,各種升職等等喜慶的家庭聚會,還有就是比較高檔的西餐廳,娛樂會所的駐場演出,定期的音樂會。我們先用家庭音樂會來謀求樂團的生存,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再用駐場演出和音樂會來謀求更大的發展。這樣的盈利模式我覺得是可行的。”倪峥華如數家珍地說着。
“這可能是一個漫長的推廣過程。”辜柯南不無擔憂地說,他仿佛已經被倪峥華帶入了她的音樂世界,不再想自己将要親自實施,最少是推波助瀾的那場殺戮。
“不會太長。你想,我們即将舉行的這場音樂會,我已經請了不下十家在上海租界内外的有錢有勢的人來觀摩,第二天上海灘所有的報紙都會跟風報道。一夜之間室内樂這個概念就會被大衆知曉。我們可以不相信這些有錢人的趣味和音樂素養甚至是欣賞水平,但我們應該相信這群人附庸風雅的力量。要裏用這種力量,将室内樂推向中産階級。當整個中産階層也都開始附庸風雅的時候,室内樂就有可能成爲一個大衆的,平民的藝術了。那我們的事業就會蒸蒸日上,蓬勃發展了。”倪峥華充滿激情,信誓旦旦地解釋說。
辜柯南表面上認真地聽着倪峥華慷慨激昂的說辭,内心卻不由一直在悲鳴。這樣一個醉心于音樂的女子,竟然有可能在兩天後的平安夜裏,不幸被連帶着殒命?
音樂是什麽?
他的内心發出一陣陣的悲鳴。
皮克望着這位美麗優雅的女人,不知厄運即将降臨到自己頭上,還在這裏談論自己的音樂理想,以及音樂的發展,而且在那一天,下手的可能是自己,這種連帶傷害,他自己是否能說服自己。
他不由想起了一個中國成語。
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