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有人在彎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
神情很專注,根本沒有覺察到有人進門。
蔣信義在門上敲了兩下。
那人愕然站起,見到蔣信義,立刻立正敬禮:“蔣處長好。”
辜柯南!
“報告處長,行政總務課要給您搬辦公室,我們奉命前來替您收拾。”辜柯南誠惶誠恐地說。随即另外兩個總務課的巡捕從裏屋會議室走了出來,他倆擡着一個文件箱,單手朝蔣信義敬禮。
蔣信義跨前一步吼道:“站住,放回去!”
“這……”
兩人猶豫着。
“我叫你們放回去,耳朵聾啦?”蔣信義又提高了點聲音道,“誰說我要搬辦公室了?我還是巡捕房政治課的副科長,我就在這裏辦公,把這些都給我恢複了,該幹啥幹啥去。”
辜柯南還想說什麽,但蔣信義眼睛立睖起來,厭棄地揮手讓他立刻出去。辜柯南垂頭喪了一下氣,還是挺胸敬禮,轉身離去。
等所有人都出去以後,蔣信義關上房門,坐回了自己的辦公桌。
他這才翻看着被辜柯南整理過的文件。
蔣信義對自己過目的文件有自己獨特的歸類和排序的方法,但現在的次序竟然按照筆畫順序重新排列過了。
辜柯南有強迫症。
卷宗的繩扣,他總是比别人多繞兩圈,是五圈,但現在多個卷宗隻繞了三圈,最多的一個也才四圈。這讓他立刻警覺起來。其中一個卷宗的封面上寫着“特别通行證”。
他一屁股把椅子怼到牆根,身子出溜下去,半跪在桌前,仔細地觀察和撫摸着桌子抽屜和櫃門的縫隙,以及鎖孔的邊緣。
他拿出鑰匙把所有的抽屜和左右兩個櫃子都打開。仔細地觀察裏面的物品。
所有的物品都紋絲不亂,與他上一次鎖上時是一樣一樣的。
他打電話給醫院的巡捕,結果是胡提接的。
他問胡提是不是他跟辜柯南換班了。
胡提說是的,因爲蘭向成和侯耀先跟護士鬧着要出去,護士無奈,厄本又怕不好跟牧天交代,就叫他去勸勸蘭向成和侯耀先。他說其實也不是換,是替辜柯南半天,等範弗利特來了,他就可以回去睡一會,夜裏再過去接範弗利特。
蔣信義告訴胡提,就這幾天了,讓蘭向成和侯耀先堅持一下。沒有他的允許,不得擅自換班。
……………………
辜柯南趕到“雪の道”居酒屋的時候,就被領進一個最裏面的卡座。
章嘉勇已經在那裏等他了。
他剛一座定,章嘉勇就問他怎麽樣了。
辜柯南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章嘉勇怎麽找了個日本人的館子見面。
“你以爲是誰給你這麽多錢買通行證?”章嘉勇不滿地反問道。
“你們,他們想幹什麽?”辜柯南還是問了一句自以爲不該問的話。
章嘉勇獰笑了一下,擡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除了這個,還能做什麽?”他滿面陰鸷,咬牙切齒地對辜柯南說。
辜柯南眼睛裏露出了一絲恐怖的光來,随即站起身來。
“你敢走?坐下!”章嘉勇低喝道,“晚了!你以爲錢是這麽好拿的?”
辜柯南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又坐了下來,眼睛迷茫地看着章嘉勇。
“你今天要是就這麽走了,不僅你吃不了兜着走,連我也得跟着吃瓜撈!”
“你們殺租界工部局的警務處長?這太離譜了,我不能參與,我把錢退給你。”辜柯南毫無底氣地說。
“我都給你說,晚了。你還錢,現在還是明天,還多少?你現在還得出來嗎?你以爲賊船上了就是那麽好下的?啊?你現在是知情人,人家不要你還錢,要你的命你知道不?什麽殺警務處長不靠譜,他們都殺過他一次了,不過沒殺死而已。”章嘉勇惡狠狠地說,見辜柯南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何況他們也未必殺警務處長,病房裏不還有另外一個人嘛。這個人很可能是跟蔣信義穿一條褲子的!我讓你搜集他的證據,你幹得怎麽樣了?”
辜柯南低頭不語,雙手十指交叉地在桌面上不停地磕碰着。
“想想你那個丈母娘吧,光彩禮就要了你五根金條,接下來這還有房子車子,還有過好日子的票子……嗯,不過雯雯也值這些個。你隻要拿三張紙出來就全部都有了,雯雯那麽個美人就鐵定是你的了。你現在讓人家娘倆吊着,還片葉未沾身吧。聽說追她的公子哥,小開富二代可多了去了。我都替你急得慌。這麽好的一塊地要是讓人家給先耕上了,你上不上火啊?”章嘉勇見他那樣,急得直拍着桌子,唾沫星子亂飛地說道。
“我沒拿。”
“你傻啊:這麽好的機會,又有總務課的人打掩護。你到底要做哪樣?思思念念地還像個男人嘛?你也不想想雯雯要是爬上别的男人的床了,你什麽感受?”
章嘉勇時刻不忘了他的激将之法。
他見辜柯南看了自己一眼,又低下頭,十指交叉地磕着桌子,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怕剛提了特别助理受牽連?屁!你我這樣的,在巡捕房就特麽是一隻狗,讓你咬誰你就得去咬誰。”
他端起眼前的清酒喝了,又換了一種語重心長的調調說。“可是當狗也得直起腰來,什麽能讓你直起腰,錢!你以爲你現在升了個什麽狗屁特别助理就了不起了?在巡捕房,就是他蔣信義那樣做到警務處副處長的,說到底,也還不就是一隻權貴富豪的狗嘛!錢,兄弟。錢最重要,錢才是爺!”
辜柯南突然兩手張開,在桌子上一拍,“你别說了。一會來的是日本人吧?”他直視着章嘉勇道。
“是啊。人家是出錢辦事的人。”章嘉勇歪着頭看着辜柯南,奇怪地道。
“那我先走了,明天給你。人,我就不見了。你我都需要,也喜歡錢,但我覺得我跟你還是不同的。”辜柯南說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你……”章嘉勇喊着,但辜柯南已經走出好幾步遠了。
等他從榻榻米上下來,蹬上鞋,辜柯南已經出了“雪の道”居酒屋。叫了輛黃包車飛也似地離開了。
他告訴車夫,先找個公用電話,等他打完了,再接着去貝當路的巡捕房。車夫聽說去巡捕房,自然更不敢怠慢,拉着車一直小跑着趕路。
跑出了一段,眼看就過蘇州河了,辜柯南看着天色還早,就叫車夫悠着點,不着急。車夫告訴他,剛才虹口那塊很多電話亭前段時間都讓人被砸了,不能用,到法租界才好找到能用的。
果然,一進法租界,就找到了一個可以打電話的電話亭。
辜柯南下車,往蔣信義的辦公室撥了個電話。
沒有人接。
……………………
牧天把提盒放在桌上,也不打開,朝着鍾劍洪示意着。
鍾劍洪懵懂地揭開提盒蓋子。
魚粉!還是四碗。
鍾劍洪欣喜地笑着,朝牧天拱手道:“有心啦,小兄弟,”
牧天對“小兄弟”這個詞很反感,但礙于季鳳麟和蔣信義的面子,不好發作,就說,”我這不是拍你章魚同志的馬屁,是你說的好吃,讓英子聽見了,她拉着我又去吃了一回,順便給你帶的。”他語調很冷地說。
鍾劍洪好像沒有聽出來别的味道來,就掀開第二層提盒,“哇啊,還有小菜。那咱們得喝一杯。”
季鳳麟聞聽,詢問地看了蔣信義一眼。
蔣信義還沒來得及表态,就聽樓梯口英子喊道:“酒來啦!”說話間,她端着放着兩個小菜和一瓶老酒的托盤就來到了桌子跟前,“二娘說了,大男人聊事,沒有酒幹聊個啥啊。這不親自下廚給加了兩個小菜,一瓶老酒。”說着,就把酒菜擺在圓桌上,“你們聊,我下去陪二娘說話去了。”拎起食盒,拿着托盤就風一樣地下樓去了。
幾人望着英子的背影,不由都笑了起來。
微笑中,鍾劍洪已經打開了酒瓶,給各人斟酒。
季鳳麟眉頭輕微地绉了一下,雙手抱拳向天一晃,“先生教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此時就開懷暢飲似乎還爲時過早了點吧。”他的語調頗爲抑郁。
牧天詫異地看着季鳳麟。
鍾劍洪倒酒的手停住,也很尴尬地看着季鳳麟。
季鳳麟無語地環視着衆人。
空氣有點凝重。
鍾劍洪到底是在舊軍隊裏混過的,當即哈哈笑了兩聲,“我來上海這幾天,确實感到了形勢的複雜,環境的惡劣,鬥争的艱辛。但是我也看到了極大的希望。尤其是在牧天牧探長身上,有遠見,細緻周到,而且能夠運籌帷幄。”他指着季鳳麟接着說,“你我接頭的事不說,就單說敵人的清鄉運動,牧探長的戰略戰術運用得就很精當。讓先遣軍大跨度向縱深撤退,調動忠義救國軍跳到外線作戰,重點是誘敵深入,拉大敵人的補給線,同時打他們的後勤保障,以優勢兵力圍殲他們的突出部。前線捷報頻傳。雖然沒有戰役性的勝利,但戰術性的勝利一個接一個啊。有效地牽制了敵人西進的速度和兵力。爲即将開始的鄂西會戰創造了有利的條件。這種階段性的勝利,也就構成了巨大的戰略性的勝利。慶祝一下,也是可以的嘛,寒翁同志。來來,敬牧天小兄弟。”
蔣信義聽到這裏才幫腔說,“要是有這種勝利,革命的小酒還是可以天天有的嘛。季伯,來咱們一起敬牧探長,爲他的宏圖大略,聰明睿智,超強的執行能力,總之爲後生可畏,也爲季伯被允許在上海多留些日子,咱們一起喝一杯,算作慶祝吧。”
牧天本來對鍾劍洪又提“小兄弟”要攔住他的話的,但蔣信義的話讓他頗感舒服,但蔣信義老謀深算,不知道後面有什麽套兒跟着,就說别拍馬屁,一聽好話自己容易喝高。喝高了就容易惹事。
衆人聽他這麽說,就哈哈笑着,把酒幹了。
英子又跑上來,走到牧天跟前,低聲說了句什麽。
牧天沉吟了一下,叫衆人先喝着,說娘找他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