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這樣一個夜晚,宵禁已過,街上幾乎沒有了行人的時候,他還是戴了胡提做的沈百祥的面具,一絲不苟地模仿着沈百祥的姿态,到了水月裏九号,在院牆上活動的磚塊裏放入了牧天準備好的情報。
就連受命前來恢複被燒毀的暗房的方古農見到送完情報回來的金虎,都差點吓暈過去,以爲自己遇到了鬼。
恰好不放心前來的劉慶懷适度地告訴了方古農部分真相,他才平複下了狐疑的情緒。
第二天一早,在普利策扶輪社,侍應生見着他,也照例地叫着他“沈老闆。”
當然,他沒有等馬成,而是把同樣的一份情報放在了指定的隔間馬桶的水箱裏面。
出來的時候,他還要了一杯咖啡,等到又不少人進來之後,他才離開。
牧天告訴他,要讓更多的人知道沈百祥還活着,照樣幹着他以前幹的事情。
他坐在靠門口不遠的位子上,向每個進來的男女笑容滿面地行着脫帽禮,就差搔首弄姿,甚至L奔了。
賈正廷拿到厚厚一疊文件,并沒有急于,而是問馬成:“你見到山貓了?”
“沒有。小山子說他很早就去了,放好了東西,還在那裏喝了一杯咖啡等着一會兒才走的。”馬成道。
“前兩天怎麽回事?怎麽他一點動靜都沒有?鴻賓樓的事,一點消息都沒有透露出來?重慶方面和夫斯基都沒有任何動靜?”賈正廷一邊撥弄着桌上的那摞文件,一邊問馬成。
“我查問過了,他不小心讓酒精燈燎着屁股了,在醫院裏呆了兩天。”馬成忍俊不禁地說。
賈正廷也笑了笑。
“知道了,你下去吧。”
賈正廷聽到關門聲,又瞥了一眼,确信馬成已經出去,就打開那一摞文件的頭一份。赫然看到的是一份“近期對敵鬥争的策略與戰術指引”。
他把它放到一旁,接着的是一份“清鄉運動中我方的戰術要點”。
他也沒有在意,他以爲清鄉運動那是日本人的事,離自己挺遠的,完全是高高挂起的姿态。
接下來的上海全域簡圖,讓他頗爲困惑,沒有任何文字說明,但許多地點都被圓圈圈着。
希匹!自己的聯絡站,安全屋有七成都在上面。剩下的有幾處是與二十六号合用的,還有幾處是與石門滿倉合用的,遍及租界内外。像裘曼麗那樣設在書寓裏的,全部都在圖上被圈着。
心下大駭。
賈正廷推開文件,攥着那張簡圖,手哆嗦着,立刻拿起電話。他首先打過去的是南市螺蛳裏3号的聯絡點。
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接。
聲音好像聽過,但無法辨認是什麽人。
“你找誰?”對方口氣生硬。
“我是這家的房東,通知他這月的房租到期了。”賈正廷說這暗語。
誰知對方聽完,哈哈笑了兩聲,甕聲甕氣地說:“那你完了,房租打水漂了。”
“你誰?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賈正廷心一下子虛了起來,厲聲問。
“什麽意思?這裏的人四五口子,都死了,房租你找鬼要去吧。我是南市警察局長王木亮,怎麽你問我是誰,想讓我給你把房租墊上?”王木亮生氣地說道。
“哎呦,王局長啊。我是賈正廷。好久沒見了。你怎麽在我的物業裏?出了什麽事了?”賈正廷現在想起來了,電話裏确實是王木亮的聲音。
“賈主任呐,剛接到報警,這裏發生了命案,死了……嗯,五個人,都是男的,都是一槍爆頭。屋裏翻得亂七八糟。我都不知道賈主任在南市還有物業,你早說啊,兄弟也可以照應着點兒。”王木亮萬分惋惜地說着。
“那就是些祖産。可惜我這個月的房租了。不過房子還在。”賈正廷打着哈哈。
“那倒也是。”王木亮也敷衍着。
“王局長,求您個事,這事别對外張揚,怕以後房子不好租,或者租不上價。這裏的人都迷信,說死過人的房子不幹淨。”賈正廷囑咐着。
“這我知道,尤其是不得好死的死人,哈。放心。老沒見了,哪天一起聚聚?”王木亮倒是很上心地答應道,還主動示了好。
王木亮跟賈正廷雖然是一條線上的人,但王木亮覺得自己雖然在做官的路上也常常給别人下個絆子什麽的,可是跟賈正廷專門搞陰謀詭計爲生不同。他頂看不起賈正廷他們,把他們稱爲“背後捅刀子的小人”,有機會就怼上兩句。大部分時間是敬而遠之的。除非上頭命令的合作,平常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的。像這次主動說出“一起聚聚”這樣的話,連他自己都不當真的。
賈正廷果然沒有當真,根本沒有理會王木亮的話,馬上挂了電話又立刻撥給了更重要的人石門滿倉。
他等着對方接聽,不由地在想:
蠢蛋!一定是久井英一那個蠢蛋幹的。
你怎麽能炸彈行刺租界警務處處長,而且還想與疑似夫斯基上海領導人寒翁一鍋燴?賈正廷聯想到被精準刺殺的簡懷仁和裘向前,他感覺對手對己方的情報掌握遠非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無論範圍還是精确度。
久井英一這個蠢蛋的舉動直接促使了租界當局和夫斯基的合作,即使不合作,那本來的同情就變成親情了。那麽,極司菲爾路的生存空間将大大地被壓縮,原本希望自己的組織能在租界公開合法活動的希望,現在也成了泡影了。
有勇無謀的蠢蛋,莽夫!
其實,這次是賈正廷想多了。
地圖上的圈點,完全是牧天推算出來的。在分析了周邊情況,比如交通,暴露程度,建築屬性與群構成,甚至是居民成分等等大數據以後,得出的大緻推論,加上陸芃之對于戰略上的研究理論加持,才畫成的那幅讓金虎送出去的圖。至于什麽“反清鄉運動”的戰略戰術,倒是牧天潛心研究了許久才得出的結論。所以看上去深邃精到。就連真正的軍事家也不得不佩服。
說到被摧毀的聯絡點,那原本就在劉慶懷的掌握之中,螺蛳裏3号,早就在劉慶懷的視線之内,跟闫思寶司秘密司令部所在地剪刀裏,不過隔了三個街區。
狙殺那裏的特務,也是劉慶懷根據牧天的計劃下的命令。
闫思寶之所以毫不留情地全部殺掉了那裏的特務,是因爲這裏是十七号南市分站的總部,保存着相當的活動經費。要不然,諜戰的不得已殺人,以速戰速決爲要,他們爲什麽要翻箱倒櫃?
劉慶懷趕到的時候,闫思寶正在指揮手下裝箱打包轉移。他的司令部在一個地方不會超過兩周。已有風吹草動立馬跑路,絕不拖泥帶水。
闫思寶是蘇浙地區忠義救國軍第一支隊的司令,十幾個營的兵力都在外圍,唯獨司令部一直在市區,有時還是在租界裏,當然是公共租界的滬西,甚至是日軍勢力全覆蓋的虹口,他也去幾回。而且還帶着一個加強排的警衛人員。這麽大的陣仗,能如入無人之境,除了他闫思寶也沒誰了。這一定和他的警衛人員多數出身梁上君子絕對有關,這些人都是他從各級監獄裏花錢撈出來的,當差以後,待遇又好,一個個對他感激零涕,忠心耿耿。就如同一個搬磚的民工,一朝醒來進了體制内,坐進了辦公室,喝茶聊天看報紙,還有高新和各種福利,見了恩主叫爹叫娘是一樣的。
劉慶懷是來給闫思寶送軍饷的。
一堆金燦燦的小黃魚擺在面前,闫思寶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劉慶懷說武器彈藥已經送往指定地點了。命令他們在天黑之前務必趕到。還命令他一定要指示浦東的覃連生營連夜趕往浦西,然後沿蘇州河上行至彎頭浜,黎明之前将在那一代駐防的一個日本小隊端掉。而且要嚴密封鎖消息,堅持三天等候命令。
闫思寶有錢有人有槍就行,很愉快地就踏上了征程。
但他拒絕了劉慶懷給他派遣的兩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官做他的軍事顧問,他覺得自己不需要,因爲在整個忠義救國軍的序列裏,他闫思寶帶的第一支隊是王牌部隊,與那些國字頭的部隊不相上下,有些方面還遠勝于那幫烏合之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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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路後面的閩興裏的白沙魚粉店的小吃“魚粉”很有名。
它是取了深海裏的十幾種小雜魚熬制的湯料,下了鮮制的米粉,再加鲅魚制成的魚丸幾枚,佐以細碎的蒜苗和幾粒香菜,湯鮮粉嫩,回味無窮。而且性價比極高,一盤佐酒小菜叫“回味魚皮”的,隻要一個銅子兒。因此,美名在外,許多人趨之若鹜。八一三之前,許多富豪都開車來吃。當然,白天他們是不常來的,但宵夜的時候你常常能碰到那些在公衆場合很難碰到的富商巨賈和各種話題人物,比如作家導演音樂制作人電影明星之類的。
這裏也是福建人在上海的聚居區。
鍾劍洪選擇這裏和寒翁接頭是有他的考量的,自從戰後十九陸軍撤退到了福建,他還沒有吃過這種美味的魚粉,另外,這個館子是何仕銘開的。更确切地說是鍾劍洪自己開的。因爲當年撤退,何仕銘是自己的秘書,娶了個當地女人,不想随軍,就留在了上海,何仕銘出生入死地跟了自己多年,臨别也沒有什麽好送的,就盤下了這個店,當做臨别禮物了。
鍾劍洪也算是留了個念想。因爲當時無論戰事多麽緊張,何仕銘每天都會給他準備一份魚粉當宵夜。這是他們情感的紐帶,更重要的是,鍾劍洪堅信自己還會打回來。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這在他心裏一直是無可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