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鳳麟對牧天好像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所以當初有人把他被了自己的女婿,也沒有多往心裏去。一方面是想着兒孫自有兒孫福,不想過多幹涉女兒的情感問題。再有牧天也是個讨喜的人,當然,帥就不用提了,他的聰穎和睿智,對問題的處理,常常不按常理出牌,讓季鳳麟常常感覺驚訝,也同時感覺大開眼界。尤其是他發自心底的那份淳樸善良,是表面上一些小聰明遮擋不住的。
“這個東西二三十年前在西南一帶出現過,據說是某個督軍所藏。後來失竊過,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好像還引發了督軍之間的戰役。再後來就消失不見了。你從哪裏找到了這個?這可是西周的青銅器,堪稱國寶啊,”季鳳麟晃着手裏的照片,訝異地說。
牧天本能地相信季鳳麟,倒不是因爲他對自己被女婿從不介懷,也不是他任由自己與季若曦的交往,有時候還推波助瀾,而是因爲季鳳麟具有天然的長着風範,智慧而淳厚,給人以天然的親近感。同時又學識淵博,才高八鬥,生意也還做得不錯,就在内心裏認作了自己人生的導師。見季鳳麟問起,就說了事情的原委。
“這個竊賊應該算作義盜,從日本人手裏盜得國寶文物,不管他主觀上是怎麽想的,爲的是什麽,但客觀上的結果總是好的。”季鳳麟把照片還給牧,“你現在替這個渡邊大道查案,凡事要小心,我在公董局與他有過一點點交道,據說他很有背景,他之所以不把這個案子交給日本憲兵隊和巡捕房去查,肯定有他不爲人知的原因。其中之一,可能就是這尊琱生簋。要是抓住這位偷盜的人,别過分爲難他。”季鳳麟的話語重心長。牧天聽了也心情凝重了起來。
季鳳麟見牧天這樣表現,以爲是自己的說教給了年輕人壓力。說實話,誰也沒有義務去做一些力不能及的事情的,你拿那些情懷去要求現在的這些年輕人,是不道德的。他就說,你要是想知道更多細節,就去報館資料室翻翻報紙剛創刊的時候,不是,是後來遷到租界複刊的時候連載的小說,是夏秋衍寫的,好像叫《大路朝天之非常盜》,那上面比較詳細地寫了這件事的經過,那是小說,當然有演繹的成分,不過就是以這件青銅器失竊爲原型寫的。
牧天聽季若曦講過《東方晨報》原來在南市,但曾經被日本浪人扔過手榴彈,所以才遷來租界後又複刊的。
作家夏秋衍他聽說過,從貴婦到闊家小姐,從職場女性到大中學的女生,以至于書寓堂子,但凡識字的女生差不多都在讀他的書。
牧天在最早的大華公寓裏就與他見過一面。他還是喬世寬家的上賓。是郝明珍專門請他來上海做客的。郝明珍是他的鐵粉,是闊太中喜歡夏秋衍的典型。
不過現在郝明珍死了,當然也無從了解夏秋衍的行蹤了。
“夏秋衍?”牧天脫口重複了一句。
“對,夏秋衍,唉,可惜了,時勢造人,也可以毀人啊。”季鳳麟歎息地說。
“季伯跟他挺熟?”牧天感興趣地問道,
“豈止是熟啊。”季鳳麟笑着說。
“晚輩願聞其詳。”牧天急切地說道。
季鳳麟看着牧天渴望的眼神,再看季若曦,也是滿臉期待的樣子,低頭看了一下表,就坐在沙發對面的扶手椅上,“還有時間,我就給你們講講這個夏秋衍吧,免得你們對他有什麽誤解,他以前可不是隻寫情情愛愛的。。”
季若曦興奮地拍起手來,她是最喜歡父親講過去的故事的。
“夏秋衍是個學者型的作家,剛才我說的《大路朝天之非常盜》是他寫得最好的一部小說,也是他的處女作和成名作。無論從思想性還時藝術性上,還是世界觀說,幾乎無可挑剔。
“當時《晨報》複刊,缺少連載作品,那時候的大家咱們又用不起,夏兄就跟我說,他有個上十年的故事,可以作成小說。他把大概的故事講給我聽了,我覺得可以。他取好名字,就開寫了,每天一章地在報上連載。
“誰知竟然火了。報紙一下子發行量猛增,廣告單價和廣告量也一下子提上來了。他的書裏有着沉穩中的熱血,漫不經心中的睿智,談笑風生中的殺氣,深得讀者的喜愛。
“他的書通篇看不到一句惡意之詞,卻充滿着對現實的批判,以及對新世界的向往,同樣不着一詞的溢美,卻給你勾勒了新世界的種種美好。書裏表現出來的宏大壯麗的世界觀也讓人歎爲觀止,而且一切都是建立在異常冷靜的基礎之上的。
“可惜的是,當他連載完的時候,世上的閱讀風氣就變了,我提議給他出單行本的時候,報館的股東們大多數不同意。因爲當時已經過了‘嚴肅閱讀’的時代了,他的書已經沒人看了,如果他要再寫那種書,做嚴肅的文學,就會餓死。
“所以,他後來也轉型去寫那些無腦小白文了。人就是這麽給毀了。我因爲他的‘爲五鬥米折腰’,漸漸疏離了他,雖然報上還連載他的小說,但私交就不知不覺地淡了。
“我還記得他臨走的時候跟我說的一句話,如果沒有五鬥米養活我這個身子,那我的思想何以寄托?
“我當時也沒在意他的這句話,隻是覺得他在爲自己的堕落找尋理由,也就再也沒看過他的文字,當然不知道他現在的書裏,還有多少思想。估計也所剩無幾了吧。因爲這是一個不需要思想的年代,如果你還有,那就是災難。
“不過,我更佩服他的是創作的态度,當年寫‘大陸’的時候,我見過他原始的筆記本的,厚厚的三大本,應該是做過極其深入的調研的。而且我都懷疑書裏寫的三兄弟大盜中,他就是其中之一。”
季鳳麟說到這裏,拍了一下手,站了起來,“好啦,就說到這裏吧。你要想了解,就去看看連載吧。”
“謝謝季伯指引。”牧天站起來鞠了一躬。
“哦,對了,我聽說他有本新書《月朦胧·夜深沉》要出版,還要搞什麽巡回簽售,但不知道具體安排,要不然我給他寫封信,定一下請他先來上海?”
牧天看了看季若曦,對季鳳蓮道:“不麻煩吧。”
……
簡懷仁做了個噩夢,有人拿槍頂在他的後脖頸子,他驚懼地醒來,發現自己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一臉殘羹剩飯,頂着後脖頸的是一根筷子,拿筷子的是裘向前。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抹擦了一下臉,仰望着裘向前,眼睛乜斜着。
裘向前把筷子在桌上頓着,“賈先生今天有事,讓我帶你去上海轉轉,看看西洋景。要是有時間,就去我寒舍看看。他辦完了事,咱就在那裏會合。可以吧。你到底是我領導,你這一來,家先生對我也格外恩,今天一天,愛去哪去哪,随你的意。我也跟着沾光,出來溜達溜達。當領導就是好,到那邊都吃香,哈。”
簡懷仁昨晚酒确實沒少喝,喝着喝着倒頭就睡了,不過他已經笃定要當中校了,就指指裘向前,然後指着桌下。
頤指氣使!
裘向前明白,心裏暗笑了一下,叫了門口的青年裝來,給簡懷仁解開了腳鐐。
另一個青年裝捧着一套衣服進來。
動動你的手指,投下你寶貴的金票銀票,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