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來的不是客

進來的是久井英一,後面跟着的小澤寅太郎,章嘉勇沒有見過。但一看就是日本人,拘謹得有點呆闆的深灰色西裝,系一條超細的紅領帶。一臉餘怒未消的樣子。

這讓章嘉勇有點意外。

兩人随章嘉勇進屋,大刺啦地坐下。

章嘉勇的眼睛一直盯着小澤看。

久井英一并沒有立刻介紹,手抓一截鳗魚塞進嘴裏,邊咀嚼邊道:“小澤君。”

章嘉勇哈了下腰,“你好。”

章嘉勇望着久井英一,等待着下文。

“你的人,還沒有到?”小澤先開口了,看來他們并不打算告訴章嘉勇這個小澤君是幹什麽的。

“牢裏犯人多,可能耽擱了。”章嘉勇下意識地擺弄了幾下盤子,“咱們先慢慢吃,慢慢喝。”他一臉燦爛地說。

“我們是來喝酒吃飯的嗎?”小澤步步緊逼。

章嘉勇一愣,連你什麽的幹活都不知道,好吃好喝地備着,話說得這麽糙?

“我一會兒來的朋友是來吃飯的。”章嘉勇不軟不硬地回了一句。

“八嘎!”小澤一聽就炸了,挺身就要站起來。

久井英一拉住了他,“小澤君,息怒。入鄉随俗。他們中國人都是在酒桌上談事情的。”他勸慰加嘲諷地說。

“酒囊飯袋!”

小澤詛咒了一句。

他的聲音小了一些,章嘉勇還是聽得真切。不過他沒有再言聲,拿起酒壺斟酒。

“好,大日本的清酒。章桑有心了。”久井英一端起酒杯聞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道。又端起一杯遞給小澤。

小澤勉強接過來,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

“當當當。”

“哈,這回來了。”章嘉勇聽到門響,沖兩人點着頭,念叨着前去開門。

蔣信達一進門就說,“你這裏很僻靜,真難找。我都轉悠了三四圈,才敢敲這門。”

章嘉勇知道他想調侃自己金屋藏嬌那點事,也不做聲,就引着進屋。

蔣信達見他不吱聲,準備好的奚落也無從發揮,有點悻悻然。

“這你朋友,日本人?”蔣信達在桌旁坐下,略微有點驚訝地說道。

“日本人怎麽啦?不好嗎?”久井英一攔住要說話的小澤,臉上露着假笑說道。

“不知道,就我個人而言,沒打過交道,最起碼沒一起吃過飯,喝過酒。”蔣信達在法租界巡捕房當差,還混了個一官半職,總是有那麽點優越感。

世界上的鄙視鏈無處不在。蔣信達鍾情于法國人的豁達高貴多情浪漫,就時不時地裝那麽一下子。

章嘉勇看到小澤的臉色又不太好看了,就擺着手道:“來來,我給大家介紹:這位是久井英一先生,日本青蠍株式會社的社長,這位是小澤,嗯,小澤先生。這位是我朋友,巡捕房大橋監獄的巡長,蔣信達,蔣先生。”

一陣靜默。

雙方都在揣摩對方:

一個巡長能做什麽;

日本人可靠嗎?

大兵壓境,他們要是秃噜反賬我找誰說理去?

“來來,咱們先喝個認識酒。”章嘉勇提高得有點興奮度,端起酒杯。突然發現不對,放下,又伸出雙手把久井英一面前的酒杯捧起。待他接了,又替小澤捧起。待要捧蔣信達面前的。

蔣信達伸手攔住,“不不不,他們遠道而來,不容易,我這是家門口,自己人。端酒這套嗑,就免了。”他說。

章嘉勇尴尬地笑笑,端起自己的酒杯,“我先幹了。”

小澤和久井英一看着章嘉勇喝了酒,又一起看着蔣信達。

蔣信達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一口喝了杯裏的酒,臉上的表情一陣怪異,臌着腮幫子并沒有咽下去。

等兩個日本人喝了,直誇好酒的時候,他卻一低頭“噗嗤”一聲,吐了。

“這是什麽,老章你不夠意思,比那法國的白蘭地差多了,這是你家的刷鍋水啊。”蔣信達表情難看地指責着章嘉勇。

章嘉勇心頭一顫,當着日本人的面說清酒是刷鍋水,這不跟當着王八說孩子是别人的種是一樣的嗎?罵人也不看看什麽時候,找死啊?

“兩位不要介懷,蔣巡長平常不喝酒,不知道什麽是好酒。來來,吃菜,這是專門爲你們準備的大海鮮,大海鮮。”章嘉勇極力地維護着安定的局面。

無事不登三寶殿。蔣信達是拿捏住章嘉勇這個脈絡的,原以爲章嘉勇要辦的是些個尋常小事,混點吃喝就算了。但見今天這架勢,兩個日本人在座,那可不是尋常小事可以了得的。那你就得作,隻要不奔死了整,作得越狠收獲越多。

“我說章嘉勇真有你的,請我到你家裏吃飯,沒有酒就算了。以我們這交情,以茶代酒也不是不可以。拿什麽刷鍋水……”

“夠了!”小澤實在忍不下去了,吼道。

這就翻臉?怎麽比翻書還快?

蔣信達心裏嘀咕。

小澤把一張支票攤在桌上,一根指頭摁着,“這是三萬元。”

蔣信達一聽數字,心花怒放,就斜眼瞟過去。

支票是大通銀行的。靠譜。

“今晚,送幾個人進大橋。”

蔣信達一聽就明白,這是要搞冤假錯案啊。但還是作一點好,就又問,“什麽人,想怎麽判?”

“判什麽判?我們的人,你送進去,辦完事再送出來。”

“沒明白。”

“章桑,你跟他說。”

章嘉勇聽了久井英一的話,知道他自己漢語小小,說不明白這麽複雜的事情,就把兩個日本人想找人教訓一下毆打他們浪人關在牢裏的的牧天,然後再把他們送出大橋監獄。

蔣信達聽了,明白了個精髓。也不由沉吟起來,他擡眼看了看兩個日本人,“我想想。”

牧天是蔣信義的人,親自押來的監獄。現在日本人要教訓他,怎麽個教訓法?教訓到什麽程度呢?你怎麽拿捏他們教訓的分寸?

這在蔣信達來說都是問題。

臨下班的時候,巡捕房傳牧天這兩天就上庭聆訊,如果到時候他站都站不起來,我該怎麽交代,這三萬元值不值?

要是出了人命,最少也得十萬八萬的。

可是,人命是萬萬出不得的。那蔣信義肯定會讓我一命抵一命的。

這錢得掙,也得劃好道,讓自己片葉不沾身才好。

“還有什麽好想的,我的人就在附近,你有警車,拉進去,辦完事,拉出來,錢就是你的了。簡單得很。”久井英一的話裏都有點循循善誘的味道了。

“兩位,沒你們想得這麽簡單,沒有案由,我不能随便抓人。而且抓人是巡捕房的事情。再說,我有上級,還有手下,進牢房有十好幾道門,門口都有看守……”

蔣信達伸出指頭,在支票上點點。

“你什麽意思,想敲詐嗎?”小澤到底是行伍出身,最終還是沉不住氣。

“是你們找我做事,能談就談,我沒所謂啦。”蔣信達打定注意要作下去。

還是久井英一有道行一些,他搶在小澤前面道:“萬事皆生意,有的談,有的談。蔣桑,你開個價。”

“啊哈,錢不錢的好說,再加兩個就夠我打點的了。我不是個貪婪的人,這章桑知道。關鍵是要按我的道道來。”

“請講。”久井英一從懷裏掏出兩張一萬元的支票,看來他早有準備,疊在先前那張支票上,臉上挂着期待的笑,歪頭盯着蔣信達。

蔣信達把眼前的杯盤往上摞了兩個,蘸着杯裏的清酒在烏黑的桌面上劃拉着,低聲說着自己的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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