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提就是這樣。
最起碼他願賭服輸。
這也是牧天跟他可以從尿尿和泥到荷爾蒙覺醒一直是兄弟的根本所在。
喝蛇湯的地方叫“兩來風”,坐落在馬市街的頭上,連着二馬路。
蛇湯是彭縣著名美食,相傳爲彭祖所創,以雞肉麥粒鳝魚大骨爲主材烹制,味極鮮美且有養生之效。
牧天記得自己在讀研的第一年,跟随導師前往彭縣調研,曾遍訪城郊,卻不見了蹤影。後得一八十老翁指引,在戶部山一條陋巷中尋得一蒼蠅館子,門前用紙殼手書招牌“蛇(饣+它)湯”,遂得以飨之。
當地人把這個讀作“啥湯”,有意思的緊。
不過指引之老翁當時就搖頭勸道,“不若嘗嘗辣湯。”大概是暗指風雨流年,原本的湯味已經變遷得沒有了吧。
牧天當時奇怪地想到,電腦的字庫裏竟然找不出那個作爲湯的“蛇”字,可見其推廣做得實在不行不行的了,遠不如“胡辣湯”有名。
不過,即便已經不十分的正宗,但比起胡辣湯來,還是好喝了幾倍。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牧天都認爲周遭的胡辣湯是起源于蛇湯的。
現在倒回去近百年,那應該是往正宗靠近了許多。
胡提在路上去了一家金石店,買了一把刻刀,挂在“尚雲縫紉社”的賬上,牧天也沒有說什麽。
尚雲縫紉社是牧天母親開設的一間裁縫鋪子。
要不胡提的外号叫怎麽叫“留一手”呢。
牧天對胡提的這番操作,也是醉了。
兩來風雖然遠近馳名,但店堂卻不大,樓下也就十來張桌子,樓上六七個雅間。
此時不晌不午,店堂裏隻有裏頭的一張桌子上坐着三名食客,大眼瞪小眼地等着菜品上來。
掌櫃的彭海泉正在櫃上打盹,不時警覺地擡眼瞄一下那桌客人。
他四十來歲,一副心寬體胖讓人很有安全感的樣子。
彭海泉是個精明的商人,睡覺大約也是睜着眼睛的。
牧天和胡提剛在門前露頭,彭海泉就立刻跳起來,奔到門口擋住兩人。
“嘿嘿,彭叔……”胡提嘴很甜,叫道。
彭海泉立睖着眼,摸着并沒有胡子的下巴,“胡公子,”他拉着長腔,不無調侃地說,“有日子不來了,啊?”
“逃,逃難去了。”胡提有點窘迫地解釋,又套近乎地說,“彭叔,别來無恙吧。”
彭海泉眼睛瞟了旁邊的牧天一眼,冷哼了一聲,“你别拿好話填活我,來點真格的,辦點正事。”
“正事?”胡提一臉的懵逼,“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哪裏還有什麽正事可辦?”
“街坊都傳,你跟牧公子兩人上竹林寺出家當和尚去了。”
“哎,彭叔,您可别信,那是謠傳。俺娘就是安排俺倆上竹林寺逃難的。”胡提并不着急,有闆有眼地說。
“沒出家就好。趕快讓你娘拿了聘禮,把你們的事給辦,省得我整日地提心吊膽。我可就葉子這麽一個寶貝丫頭。這年月,誰知道……”彭海泉說着,竟至有些哽咽起來。
胡提的父親胡連仲是駐紮在彭縣的劉峙手下第一混成旅的軍需副官,與彭海泉是世交,平常沒有少照顧兩來風的生意。兩家也投契得很,一官一商,一雙兒女就這樣指腹爲婚了。
彭縣會戰的的時候,胡連仲戰死沙場,魂斷台兒莊。而葉子的母親也在日軍飛機對彭縣縣城轟炸中喪生。死在了兩來風大同街分店裏。
牧天心裏有點唏噓,伸手捅了一下胡提。
胡提側頭看了牧天一眼,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這當兒,葉子端着蛇湯和煎包從後廚出來,發現了門口的兩人,匆忙地将碗碟放在那桌客人面前,就急忙奔門口而來。
葉子大名叫彭秋葉,比胡提小六個月。生得唇紅齒白,一根過腰的粗黑長辮紮在腦後,體态豐盈而妖娆,青春蓬勃。
胡提見葉子過來,突然羞怯起來,腳尖踢着腳尖,垂下頭來。
就聽彭海泉喝道:“回去!”
葉子陡然止步,雙眼滿滿的春花瞬間消失,悻悻轉身回了後廚。
“在後邊兒呆着,不準出來!”
彭海泉望着葉子的背影,追加了一句。
胡提好像還在懵中,與牧天面面相觑。兩人都想不明白胡海泉在發什麽邪火。
葉子回眸,春花乍現,瞄的是牧天。
顯然牧天是收到了那一眸,心裏“咯噔”一下,明眸化開,牧天看見的是潘依晨深夜裏,掩在門後的身影。
那是他最後一次送她到宿舍的情景。
“侬站住!”
是那桌食客中有人在喊。
牧天定睛時,食客中,膀大腰圓者站起身來,指點着。
葉子陡然止步,離那桌客人丈把遠。
“侬過來伐!”
葉子迎着食客走近。
彭海泉臉上抽搐了幾下,急忙奔進店堂。
牧天和胡提緊跟着。
“客官有何吩咐?”葉子不卑不亢地應道。定睛一看,原來他們點的蛇湯跟煎包還擺在托盤裏,自己急着去到門口,忘了給端到桌上。
葉子把長辮甩到身後,上前欲幫忙端碗。
牧天一把沒拉住,胡提一個錯步,斜插到葉子跟前,伸手就要端桌上托盤裏的碗碟。
膀大腰圓者伸手擋住胡提,“侬是哪個?阿拉要她來端!”
胡提一窒,盯着膀大腰圓者。
牧天眼見情勢不對,一個漂移,欺到膀大腰圓者身側,看着另一側的胡提,再看幾個食客。
但見旁邊坐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着藏青色輕薄毛料西裝,系着暗紅色絲綢的領帶,薄唇、挺鼻、大眼,但眉毛卻是若有若無的淡。
再旁邊是二十來歲,狀如麻杆的瘦猴,眯眼塌鼻,地包天的厚唇,一件深咖啡色的咔叽布夾克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活像裹了跟棍子。
正奇葩間,就聽胡提嬉笑地道:“諸位是上海甯啊。”手腕一翻,振開膀大腰圓者擋過來的手,手指一攏,将一碗湯從托盤裏端起,放到膀大腰圓面前。
“請慢用。”
膀大腰圓者雙眼又是一個立睖,抓起面前的湯碗,頓回托盤。
碗裏的湯一陣晃蕩,小半碗潑到托盤裏。
“阿拉講了讓她端,侬算個逑?”
話音未落,一把朝胡提當胸推去。
胡提滿臉的嬉笑頓時僵住。
牧天伸掌撥開胡提,掌接大漢四指,就勢一别,朝下壓去。左手撈起一根筷子,直頂那人咽喉。
大漢劇烈地抖動着腦袋,朝上揚着頭,一臉的驚懼,眼睛朝下地看着西裝男。
牧天目光卻淩厲地盯着旁邊的西裝男。
“吃飯,還是鬧事?!”牧天喝道。
西裝男兩手按在桌上,目光如電般地掃視着胡提和牧天,“吃飯。”他聲音有點陰鸷,随即自己擡手把托盤裏的湯碗端了一隻放在自己面前。
他見牧天并沒有放手的意思,又盯着牧天道,“冒犯了。”轉眼看着大漢說,“道歉。”
大漢一半是沖着天花闆地喏喏道:“對不住了。”
牧天一笑,把筷子在大漢喉頭劃拉了兩下,拿開,“上海甯有什麽了不起?這裏是彭縣!胡大公子在彭縣也是有面兒的,給你端飯,那是你的造化!”
大漢的指頭還在牧天手裏攥着,瞟了不動聲色的西裝男一眼,連連稱是。
牧天松了大漢,拍打了雙手,招呼胡提坐在旁邊的桌前。
胡提晃動着肩膀,一身嘚瑟地乜斜着食客們,在牧天旁邊坐下。
葉子上前,“還是老樣子?”她目光盯着牧天問,悄然豎了下拇指。
胡提看着葉子的神态,鼻子裏不由哼了一聲。
葉子白了胡提一眼,正要說什麽,彭海泉厲聲道:“回後廚去!哪哪都有你。姑娘家家的,不害臊。”
葉子飛了父親一眼,拿起空了的托盤,跺了下腳,轉身奔後廚而去。
彭海泉上前一步,對西裝男道:“得罪了。後生不懂理,請先生海涵。”
胡提聞聲,臉色一沉,欲站起來。
牧天一把按住他。
西裝男朝彭海泉擺擺手,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接着沖牧天招呼地問道:“這位小兄弟,你知道一個叫蘇小小的人嗎?”
乍一聽,牧天覺得自己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名字,一時想不起來,又使勁想了一下,也沒想起來,就歪着頭,一臉懵懂地看着西裝男,搖搖頭。
西裝男歉然地一笑,仿佛打擾了牧天一樣,回頭對彭海泉道:“兩位小兄弟的賬我一起結了。”
“那多不好意思。代他們謝謝先生了。”彭海泉一個躬身,回到櫃上,扒拉起算盤珠子來。
牧天聞聽,朝西裝男揚了揚手,算是緻謝了。
胡提趴在桌沿上,在胸前朝牧天豎起了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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