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帝國的北部邊境,以荒涼風格的基層生長的地貌,卻意外的多雨。雨聲在寒鴉堡的鐵壁上回響,無眠的夜晚被卷入這有些寂寞的交響曲實在難說合适。雨一下,很遠很遠的北方就會傳來飛龍的怒吼聲。其實混雜在大雨中很難聽到,但如果豎起仔細聽,總會聽到雨中夾雜着的難以言表的聲音。那是一種不斷掙紮着想要沖出去的聲音,你總會聽到的。
柯爾督軍讨厭那條龍的怒吼聲。這吼聲完全聽不出憤怒,反倒像是軟弱無力的,凄慘的哭泣。那一場戰役它奪走了太多人的性命。龍有帝國首都的城牆那麽高大,一振翅就降下夾雜着冰雹的暴風雪,一聲怒吼足以掀飛一座城市。而下着黑色暴雨的那天,飛龍的一隻翅膀被連根斬斷。
帝國和其北境的小國,傑斯諾王國的戰事剛剛結束。足足打了九十九年的戰争,連國王都更換了三次。人們又重新恢複了工廠,咖啡廳,和他們所能想到了一切能歡慶和平的東西。他們瘋狂制造着麥芽酒和鋼材。手風琴和夜莺占據着夜間主場,誰會在乎一條遠方戰敗的龍?它的哀嚎更不值一提,柯爾督軍覺得自己就是那條龍。他閉上眼睛,耳朵裏全是咔嚓的剪刀聲,卻逃不過那幽幽的龍吟。那聲音從極北趟過傑斯諾狹小的平原,又如風一般吹向了北境荒地。他一面回憶着曆史的種種,一面思考着如今。
他是個身不由己的人。從出生在這荒野開始,就被迫爲了生存去掐滅别的“生存”。直到十六歲他加入帝國征召的軍隊,才免于死在荒野或者街頭。柯爾不是他的本名,他的名字連自己都忘記了。這是他的督軍給他起的,一個代表着他是一個“人”的名字。
十七歲開始,他成爲了督軍。并且往後的戰鬥中,他再也沒有取過任何人的性命。但僅有一次,就那麽一次…
柯爾督軍不明白,爲什麽一場戰争能像一個人的生命般長久。而那一切的答案,都會在今年結束揭曉,也就是今夜十二點過的明天。這是卡索亞大陸九百九十九年的最後一個冬季。而明天就是春天開始的日子,跨入一千年的那一天。相傳每隔千年,卡索亞大陸的統治者将會獲得神恩,這神恩擁有無上的力量。一千年前,獲得神恩的英雄開拓了這片本是暴風雪和荒地的大陸,将之創造成居住的樂園。而因爲一個不知真假的古老傳說,數不盡的人喪命在這荒謬的九十九年。
“督軍。”理發師說,“看來您有些營養過剩。”
督軍笑了笑,牽動着臉上昨晚才留下的傷口。那是一群發瘋的審判之鐮成員的傑作。
“那最好告訴你的客人,凍硬的黑面包有益發根健康。”
“哈哈。”理發師手上更加賣力地處理這又油又硬的頭發。“真不敢相信他們會這樣對您。”
督軍沒有說話。
審判之鐮是戰後凸起的一股勢力,由帝國元老議會直接任命。這是一個擁有最高執行權的組織,他們專門審查這九十九年戰争中做出有害國家的事件,并且對犯人做出“審判”。隻要稍微有背叛忠誠的行爲或者言論,他們就會立刻審問他們,酷刑無所不用,一旦定罪就是永無止盡的批鬥。他們就是一群隐藏在人群之中的眼睛,監視着從帝國元帥到普通理發師的每一個人。
柯爾督軍不殺死敵軍的傳說,自然成了審判之鐮想要對其定罪的導火索。柯爾在戰後一直被軟禁在寒鴉堡,接受每日上午四個小時的審查,下午則被強制接受一種“運動”,其實就是變相的體罰批鬥,舉着幾十公斤重的鋼闆接受衆人的指責。其中當然不乏各種利物飛向他的臉。晚上還要寫檢查,來彙報思想。
柯爾必須一直接受這樣的審查,來證明自己忠于帝國。
“您想剪成什麽樣?”
“剪短就行了。”督軍拾起一縷他從年輕時就保留的瀑布般的長發。“不像從前那麽幹燥了,太容易和血粘在一起。”
“遵命。”理發師端詳了督軍那顆小小的,像彈頭般的腦袋,盡管布滿了細小的疤痕,但整體而言是一顆完整的腦袋。
戍邊三十年的人能有一顆這麽完整的腦袋已經是很幸運的事了,沒有少一隻耳朵,也沒有被割掉半個鼻子。更何況,督軍已經戍邊五十六年了。但說到疤痕,新添的疤痕也不少,那是那群自诩正義的審判者們留下的。
理發師邊動手邊和督軍聊着天。“我是第一次給人剪頭發,别介意…但修剪的活我以前也幹過不少,不如說我的工作很像修剪頭發,本質上相同。”
督軍這才意識到,每個月來一次的理發師的臉和音色都不同了。但他好奇的是,自己的記性和觀察力怎麽會這麽差。究竟是何時不同的呢?是他踏入這間房間就不同了,還是說完剛剛那句話呢?
“那你的工作是什麽?”
“整治他人混亂的人生,就是我的工作。”
“聽起來是個很偉大的工作?”
理發師笑道:“配不上偉大這個詞!簡單來說消除這個世界的異常就是我的工作,不過現在我臨時轉行消除您頭頂的‘異常’。”
督軍覺得這個理發師的言辭有些怪異,甚至不像他熟悉的帝國人,甚至不像這個星球的人。
“您不必覺得不安,本作中我隻是個僅出現在第一章的小角色而已。糟糕,手滑了一下…這裏的頭發看起來會有點秃,您不會介意的吧?”
柯爾督軍抑制不住想轉過身去,看看這個家夥的臉的念頭。但退敵無數的戰神也和普通人一樣,理發師的椅子就像施了定身咒術。
大概這世上沒有能夠在理發椅上一下子站起來的人吧。柯爾這麽想着。
“聽說您從不殺死交戰中的對手,這件事是真的嗎?嚯,那可真了不起!您可真是在危險的環境中還能做出善舉的人呢。”
“不,沒有那種事。”督軍否認道。“我殺過人。”
“那也是爲了保護更多的人。”
“爲了保護人不被殺而去殺人,你覺得這類人怎麽樣?”督軍問道。
“不需評價。”理發師已經完成了一半,比平時來的那個家夥整整慢上三倍。“因爲人生總是像這樣的啊。”
“那麽,您又怎麽評價現在的自己呢?”理發師反問道。
“我?我隻不過是被帝國抛棄的棋子,像根用完就丢的火柴一樣。”
“您說話還真是頗具文采嘛,不像個武行出身的人呢。”
“我好像說的太多了。”
“督軍,你應該清楚審判之鐮沒有資格對你動手。”
“他們代表帝國的意志,而我是帝國的督軍。我沒有辦法違抗國家。”
柯爾皺了皺眉頭,談論這些話不是沒有代價的。寒鴉堡不知道有多少審判之鐮的眼線,如果這些話被聽到,這個理發師将會遭受比他還要凄慘的待遇。
“他們聽不見,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就我們兩個人,畢竟我是理發師新手,被打擾到便會影響水準。”理發師故意壓低聲音在督軍耳邊說道。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我想給您剪個帥氣的發型,順便給您不太有指望的人生帶來新的選擇。”
“什麽意思?”
“今夜,有一個女孩會獨自來到寒鴉堡。”
“來做什麽?”
“來殺你。她勢在必行。”理發師的語氣和内容完全不搭。
“魯莽!”柯爾督軍嗤之以鼻。“寒鴉堡外圍有數不盡的帝國飛鷹騎士,中間還要繞過近百個崗哨…就算她僥幸來到堡内,還有那個人在…”
“可她一定會來,這是她的夙願。”理發師打斷了他。“我想你應該很清楚她是誰。”
督軍沒有多言,那是他的夢魇。
“如果她來到這城堡,就隻有死亡這一個結局。”
寒鴉堡像一塊傷疤一般貼在這片鬼影重重的廣袤黑荒中,幹枯的樹枝像渴死的人從沙漠裏伸出的手臂。這一刻所有的傳說都湧上了柯爾的心頭。他不怕這片荒野,甚至這幾十年來他連荒野的每塊沙丘都摸透了。但卻從心裏感覺到某種顫栗。那是一個少女,拿着一把用灰鋼打造的利刃,在荒野中踟蹰獨行。随便一個帝國的探子都能要了她的命,但柯爾明白那仇恨的雙眼令他害怕了。他怕失去這份仇恨。
柯爾沉默了一會,才說:“真是這樣也沒辦法。”
理發師卻說:“督軍,選擇通常都是兩個以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