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群山中,可能隻留下了小胡子一個人,所有生命都消沉蟄伏了,隻有他還活着。他轉頭的一瞬間,目光朦胧,他仿佛看到很多人,一個一個慢慢從他身邊走過。他想喊他們,想拉住他們,但對方隻是一道影子,喊不住,拉不住。
那種感覺很不好,擦肩而過卻無法相認。他知道,他們走在兩條不同的路上。
小胡子重新從入口進入了那座被時間塵封,被世人遺忘的古老的城市中,一切都是熟悉的,又仿佛是陌生的。他走到了落差後的空間中,靠近了地面那副巨大的日晷圖内。他清楚的記得,嘉洛絨是在那口大鼎中消失的。
“你在那裏,你在做什麽......”小胡子望着已經漆黑一團的大鼎。
他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他隻想再來這裏看一眼,看看嘉洛絨消失的地方。他同樣清楚,自己這麽做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但他已經決定了。
大鼎中有一個很淡很淡的印記,嘉洛絨留在小胡子心中的那些話,在不斷的回蕩,和淡淡的印記相互共鳴。
小胡子從這裏離去了,他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他到了李能的家,又到下坎巴寺,最後看了看阿旺。他到了嘉洛絨家附近的那片稀薄的草場,綠草剛剛冒頭,那個瞎眼的女人已經看不到了。
他走了很多地方,最後一站,是拉薩。
喧鬧的八廓街,一如往昔。小胡子走在穿流的人群中,恍然如隔世。很多很多人,從身邊匆匆而過,驟然間,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
他的瞳孔瞬間就收縮了,兩隻手忍不住就要伸出去。他看到的,好像是格桑梅朵的身影。身影從他身邊飛快的穿了過去,仿佛還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他覺得自己不會看錯,不會看錯。
但是當他猛然轉頭,去注視那條身影的時候,卻什麽都看不到了。那道身影如同淹沒在了喧鬧的人群中,怎麽找都找不到。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格桑梅朵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無論在任何時間,你到八廓街來,都能遇見一個熟悉的人。
這隻是個傳聞,但被很多人口口相傳。小胡子忍不住轉身就想繼續跟下去,他想要找到那條身影。然而在他腳步剛剛挪動的時候,心裏卻驟然冒出了一個讓自己無比悲傷的念頭。
格桑梅朵,不會再有了,她死了,永遠的消失了,如果真能相見,那隻會在另一個世界中。
他站在八廓街的人群中,久久的站着。記憶仿佛是從這裏開始,也是從這裏結束的。
......
當小胡子跟我講完這一切時,酒瓶已經空了,地面丢滿了煙頭,兩個人眼睛裏全都是血絲。
這個故事很吸引我,讓我笑過,讓我哭過,讓我知道了小胡子終于相信了我的話,也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一個和我幾乎一樣的人。
但是這時候,我對這些提不起太大的興趣,我隻關心小胡子的決定,他究竟要做什麽?
我隐隐猜到了答案,卻不敢繼續想下去,連提都不敢提。
“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小胡子把杯子裏最後幾滴酒喝了下去,說:“跟我去一趟藏區。”
“不行!絕對不行!”我心裏最敏感的那一部分神經也被觸動了,馬上就站了起來,使勁搖頭,拽着小胡子的胳膊:“不能去!”
“最後一個請求,隻有你可以幫我。”小胡子的指間夾着一支煙,他的表情被缭繞的煙氣包裹着,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很難分辨對方的表情,和心裏最真實的想法。
“你應該知道,那種幾率很渺茫。”我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希望可以說服小胡子,他一直是理智的。
“我做不到。”小胡子的眼眶裏呼的就冒出了眼淚:“我做不到丢下她不管。”
那種表情,還有眼淚,都讓我覺得有些窒息。我沒什麽可說的,很多話說不出口,而且我知道說出來也沒有用。
我很爲難,最後幾乎是被逼着跟雷朵打了招呼,又從張猴子那裏叫來兩個夥計。從内地到藏區這段路程比較遠,我心裏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希望可以說服小胡子。我不停的說,小胡子悶着頭,一聲不回,我說的久了,就有點急。
“不要這樣。”小胡子搖了搖頭,開口了:“不要和我一樣,你要爲自己活着,而不是爲某個人活着,那樣會很累,累到你不能承受和負擔。”
我覺得小胡子的語氣非常溫和,但是語氣裏面有不容任何人阻撓的堅定,或者說固執。隻有熟悉他的人才會明白,到了這個時候,事情其實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我知道,他要走上一條什麽樣的路,沒有結局,沒有歸路的路。我很難受,如果事情無法挽回,就意味着,我永遠也見不到小胡子,見不到向騰霄了。
我就想被人綁票一樣,颠簸着來到了那片群山中。小胡子想找一個距離嘉洛絨消失最近的地點去啓動輪眼碎片。
小胡子不想讓兩個夥計目睹這個過程,他們被留在了外面。當我和他踏入那片隐沒于地下的古老城市時,小胡子的表情仿佛輕松了。我不想這樣形容,但他确實像是視死如歸一般。
“回頭吧!”當我們一起站在那副巨大的日晷圖邊緣時,我還想再盡一次力,去說服他。
“不要爲我難受,我在做一件讓自己心安,讓自己快樂的事。”小胡子回頭看着我:“記住,你活着,用你的本心去做事,無論對錯,沒有人會怪你。隻有憑本心做事,那才是真正的你,任何束縛都會讓你迷失自己。”
我的手被小胡子抓住了,他用刀尖刺破了手指,一滴滴鮮血滴落在一個玻璃管子中。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小胡子讓我離開,走的越遠越好。
“我不走!”我就賴在他旁邊,發瘋一樣的大吼着。盡管這一路上我都在壓制自己,但是當一個自己最親近的人就眼睜睜要永遠消失在面前時,我實在是無法控制。
“好好的照顧你愛的人,照顧我們的母親。”
小胡子不再回頭了,他走向了日晷圖深處,走向了那個藏族女孩當時消失的地方。我好像看到他中間轉了一次頭,但僅僅是這一次,也許,他也感覺不忍。
我一步步茫然的後退,一直退出去很遠的時候,就看到了日晷圖中,發出了一點淡淡的微光,那一瞬間,我噗通就跪倒在地上。小胡子走了,帶着他的愛,帶着他的希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中。
我覺得,我能做的就是祈禱,祈禱他可以在另一個世界中找到那個藏族女孩。
但是很奇怪,在這一刻,我并沒有之前想象的那麽悲傷,可能是小胡子臨走之前的話打動了我,他是在做一件自己很快樂的事,他是帶着希望走的,我不應該像他死了一樣的難過。
他會活着的,盡管我難受,但還是這麽想。
在歸途的車上,我翻看着小胡子所留下的那些筆記,還有照片,每看到一張照片,我好像就走在他曾經走過的路上。我形容不出自己的感情,隻是覺得很堵,心裏仿佛被什麽東西給死死的塞住了。
這時候,我感覺身後有人在盯着我看,一回頭,就看到後面那排座位上,有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注視着我手裏的照片。這個人長的并不讓人厭惡,但讓我感覺很煩,我惱怒的瞪了他一眼,身旁的兩個夥計看着我面色不善,就一起站起來,想揪住那個人的衣領。
對方很識趣的縮回腦袋,我并沒有把這個小插曲當成事,隻是覺得對方的眼神好像并不像普通人那樣。這令我感覺有點不安,收起所有的照片和筆記,我屁股上像長了釘子一樣,怎麽坐都坐不穩。我就偷偷朝後面看了一眼,那個中年人已經坐下來了,坐的很安靜。
“您怎麽了?”一個夥計悄悄問我:“要不要收拾他?”
“算了吧。”我搖搖頭,但感覺心裏總是不爽,就瞪了那夥計一眼:“這都什麽年代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除了蹲号子喝稀飯,還能幹點什麽?”
“張哥交代過......”
“别提他,他也是打工的。”
夥計就一個勁的賠笑,我不理他們了,閉上眼睛,都是小胡子的身影。我開始的時候有點想不通,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什麽女人具備這麽大的魔力,讓小胡子連死都不在乎。但是後來,我覺得我的想法過于狹隘了,小胡子,不是一般人。
從藏區回來之後,我感覺到一陣輕松,球哥背後那個龐大的機構,應該已經撤銷了對我的監視和影響。我能完全做回自己。但我始終高興不起來,雷朵想辦法逗我,我隻是悶悶的一笑,心口被堵住的感覺一直沒有消失,憋的非常難受。
我又開始失眠了,總是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我記得三年前小胡子剛剛消失的時候,我也經常做這樣的夢。
他還好嗎?他是不是找到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有一個夢裏,我夢見小胡子找到了嘉洛絨,他們回不來了,但是生活的很愉快,我夢見他們蓋了一座茅草小屋,小胡子頭上戴着一塊很可笑的頭巾,在田裏種地。
大概,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吧。
有些事情,真的不能被自己控制。具體說,是張猴子出了點事。本來他出事不出事,跟我确實沒有太直接的關系,我最多拿點東西去看看他,順便說兩句,老張不要緊張,好好養病之類的客套話。
但這個事情出的比較嚴重,張猴子是自己作的,在長沙呆的屁股發癢,跟下面一幫夥計去探坑,在一個老坑裏出了事,最後一條腿沒有保住,神經可能也受到了某些東西的影響,被救回來之後,就和中風了一樣,癱在床上。見到熟人還能認出來,不過一說話就嘴歪,而且流口水。
這三年中間,雷英雄名下的生意都是張猴子在負責打理的,他一出事,下面就有點亂套。雷英雄什麽事都不管了,養了三年鳥,就是事情剛出的時候露了個面,安定人心,剩下的事情他不想管。
我有點趕鴨子上架的感覺,但還是一點點把張猴子的事接管過來,每天在盤口和檔口之間穿梭,閑暇的時候完全就被賬本和各種各樣的爛事淹的頭暈腦脹。
不過,這也是一種生活,一種充實的生活。我必須要學更多的東西,不在這個位置上,很多感覺我體會不到。隻有真正站到這一步,才知道那麽多龍頭的心境。其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一直坐這把椅子的,隻不過這把椅子坐上去很難,想要離開,更難。
我從藏區回來之後,就把小胡子所留下的東西全都封存了起來,我不想看這些,但還是會想,想那個漢子,真正的漢子。
有一天,很偶然的一天,我突然覺得心裏不堵了,非常奇怪。可能是我猛然明白了一些事。
小胡子是芸芸衆生中很特殊的一類人,他的愛情,不可能像其它人一樣平淡。隻有這種撕心裂肺,最後慘痛到極點的感情,或許才能配得上他這個人。
結局是不好的,因爲小胡子一直都孤獨着,他說過,一個孤獨的人,注定就要孤獨下去,如果強行索取一份感情,那麽他會背負很多自己背負不了的重擔。
我真正的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其實,他不是英雄,因爲這個年代,英雄已經絕迹了。我想,他隻是一個旅行者,孤獨的旅行者。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