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甘州來的隊伍,先抵城門。
沿途車轍灑落的糧食,被流民哄搶,甚至大打出手。
“糧食,有糧車來了,應該是朝廷來赈災啦!”
城外的災民喜極而泣,正在亂葬崗拖屍的人,聞言連忙清醒過來。
“我在做什麽……”恢複理智的人,感覺惡寒,被自己惡心到作嘔,但卻什麽也吐不出來。
“糧車,是糧車!”
“車上都是糧食,快跟上!”
“朝廷赈災啦!”
大量難民彙聚城外,肅州的城門此時早已禁閉。
就是擔心流民沖擊肅州主城,或是被盜匪襲城,在這時期隻要誰有吃的就能一呼百應,必然要防備。
“看。”城牆上,林北幾人并立。
他指着城外,那一隊一眼看到頭的糧車。
“太少了,不是朝廷在赈災。”蔡言雖是文官,也有足夠閱曆,見過真正赈災的景象。
那糧車,會跟打仗運送軍糧一樣,浩浩湯湯的隊伍全是糧車。
林北數了數,又估了一下:“就算車上全是糧食,也不會超過一千石,也就夠吃兩頓。”
張楓點頭:“肅州戰前有十萬餘人口,肅州主城至少有三萬多人,這點糧食若分肅州各地,也完全不夠。”
林北的副将掰手指頭算了算,疑惑道:
“将軍,這平均下來一人也能有十來斤糧食,至少能活幾日吧?”
“這些糧草不可能全是人吃的,就算是,也不是這麽分的。”張楓無奈地搖了搖頭。
副将不解。
蔡言卻了然張楓道話,意有所指地道:“我曾在青州方向見過赈災……有些人分到幾百斤糧食,有些人每日隻能去粥捧領一碗筷子都插不上的稀粥。”
一句話,道出這世界的參差。
副将明白了,但卻沉默了。
林北不以爲怪,他早就見慣了這樣的事情。
“直覺告訴我,沒那麽容易。”
“走吧,下去看看。”
城門口,一群佩刀帶劍的镖師,将沖過來的流民擋阻。
災民過于熱情,讓他們感到不妙,連忙叫喊。
“快開城門……”
城門應聲而開,卻不是爲他們開的。
一隊羽林軍持械而出,沖來的流民立刻停下步伐,幾日前那些膽敢沖擊軍隊的人已經懸屍北門了。
林北帶着蔡言與張楓,來到這糧隊面前,問道:
“誰是主事之人?”
“嘿嘿,這位将軍,在下是。”人群中,走出一獐頭鼠目的中年男子,身着錦衣華服,渾身銅臭。
副将質問:“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在下乃北方糧商楚懷仁。”
此人正是從甘州快馬而來的楚懷仁,一路帶着糧食來此,爲了一場富貴。
蔡言恍惚了然:“我想起來了,林将軍,此人是北方很有名的商人,所屬的商号僅此于安道倫的太安商号。”
“是是是,正是在下。”楚懷仁笑呵呵地,谄媚卑躬。
叫人看起來有些順眼,又好像不太順眼。
林北點頭:“商人?你是來肅州販糧的?”
“正是,有朝廷公文,在下是有經營資格的。”楚懷仁說着,讓一旁的随從,遞給自己一個奏折似的公文,攤開給幾人看。
上頭有戶部與甘州府衙門的戳印,自然不會有人敢作假。
“那就進城吧。”林北攔住了想要說話的幾人,示意放行。
楚懷仁千恩萬謝,笑呵呵地帶着糧隊,走進了肅州城的南大門。
等他走了,蔡言才道:
“林将軍,你方才怎麽不讓我說話?”
“蔡大人想說什麽?”林北反問。
蔡言急道:“當然是征用他的糧,暫時應急,否則肅州等不及少師來,就會出大亂子的!”
“征用?”林北戲谑,看向一旁的張楓。
張楓道:“蔡大人,這楚懷仁隸屬北方商會,他背後可是有京城的大人物,這樣的商人你想征用他的糧食?”
“隻怕回頭京城那邊就有禦史彈劾,你丢官事小,累及家人就事大了。”
林北補充道:“多年前江南道水災,當時的江南巡撫征用了南方一商會的糧倉,後來被判巧取豪奪,趁亂中飽私囊,自己被斬全家流放。”
“……”蔡言沉默。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案例,但方才就是忍不住,想要這麽做。
“我們現在是在外面做事,京城裏沒有人策應,如果對方栽了什麽罪名給我們,我們很難扭轉局面。”張楓說道。
同一個事情,不同的描述,就會有不同的性質。
征用糧商的糧食,别人可以理解爲搶劫,并且說你趁機爲自己謀取了利益,想謀取民心……
隻要想怪罪,有的是理由。
何況,這确實不合律法。
沒有任何一條律令之中,有說過,可以在赈災時強行征用商人的财物。
也不可能有這一條。
如果有,一定會有人在赈災的時候,刻意“劫富濟貧”,到時候人人自危,沒有人願意做這樣的肥羊。
一旦将商人逼迫過甚,他們可什麽都做得出來,賣國都是輕的,做帶路黨也大有前車之鑒。
而且這也不利于商品與貨币的流通,國家會越來越窮。
所以不能以爲,這是在做一件好事,就可以爲所欲爲,得考慮深遠。
“肅州衙門,有錢嗎?”蔡言抱着一絲希望問道。
林北無奈搖頭。
副将道:“蔡大人,北涼軍臨走時,連糧食都燒了,怎會給衙門留錢。”
“不能征用,也不能買……那是否可以先打個欠條,等戶部來了再……”蔡言看向幾人。
張楓直接打斷他的想法:“蔡大人,咱們這裏沒有行政主官,沒有人有這個權力代表朝廷,與糧商簽欠條。”
“萬一事後,朝廷不認,我們就死定了。”
蔡言搖頭:“怎麽可能?”
林北輕笑:“蔡大人外派太久了,不知道京城裏的人,是什麽罪名都能巧立的,到時候要你我來還這筆錢,誰能支撐?”
别懷疑,京城那群畜牲,絕對幹得出來。
沒權力的事情,做了就算做對,那也是僭越,沒獎勵還有懲罰。
若是朝廷不兜底,誰來付這個錢,靠咱們幾個加起來折算不到八百兩的年俸?
“那楚懷仁知道我們無職權,也不會願意簽這個白條的。”張楓搖頭道。
蔡言咬牙:“那就無計可施了?”
林北搖搖頭,他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作爲羽林軍主将,他得爲羽林軍負責,也得爲自己的家人負責。
一旦有什麽不合法的行動,絕對會被拿到把柄,到時候羽林軍不知多少人被降職連坐,他全家流放都是輕的。
蔡言道:“我做禦史這麽多年,也有些家産。”
“蔡大人,你想散盡家财我不阻攔,但那楚懷仁肯定不會輕易賣糧,起碼價格不會太低……我們加起來,也買不下一百石,杯水車薪。”張楓勸阻道。
林北對這位蔡大人,有些高看,雖然他清高,但确實願意出力。
至少不是那種,慷他人之慨的人。
于是林北也贊同道:“那楚懷仁這麽快來此,可見早有準備,他不在肅州境内各地售賣糧食,而是直奔肅州主城……蔡大人以爲爲何?”
張楓緩緩搖頭,不知感慨了什麽。
蔡言也不蠢,他隻是關心則亂,此刻也明白了過來:
“林将軍的意思是,他知道鄉下人沒錢,所以直奔肅州城,想趁火打劫搜刮肅州城裏百姓……”
“此人的糧車,每一車都裝滿糧食,卻沒有空缺多餘的糧車,說明中途沒有丢下一粒糧食……是直奔此城。”張楓分析道。
林北也道:“方才在城外,故意灑出一些糧食,就是想讓人知道他手中有糧,屆時百姓自然哄買。”
“他要趁機居奇,哄擡糧價?”蔡言惱道,“他敢!?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大發國難财,自古以來都是死罪。
“但是,要看這罪名,在誰的口中說出……他若在京城有靠山,這就不是罪名,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時間火速救援肅州,隻是想收回一些成本……誰也說不出什麽來。”張楓作爲懸劍司的人,見慣了是非黑白被扭曲。
故此對于林北的擔憂,張楓才一直都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