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身問道:“他們問你要錢了?”
安百裏苦笑:“哪裏還等他們問……”
他告訴方覺,這就是一些潛在的規矩。
“仔細說說。”方覺皺眉,這才知道這裏頭,也有一些門道。
安百裏道:“以往朝廷問我們商号買糧,要求官府力量護送,我們也是要上下打點的。”
“他們已經收了朝廷的俸祿,還有外遣的賞金,怎麽還要問你們要錢?”
方覺是知道的,公差人員外派,朝廷是有很多補助的,比俸祿還多。
“若是不給,他們敢如何?”
方覺知道,官場有許多規矩,但也不是什麽規矩,他都打算忍讓的。
聽到少師這樣說,安百裏臉色微變,連忙道:“您可小點兒聲……”
“這些錢也不都是給那些當官的,出差事的兄弟們也要拿一些,這樣他們才會盡心做事。若是白跑一趟,那自然是出工不出力的。”
“甚至有些時候,悄悄做個手腳,他們彼此庇護,完全沒地方說理啊。”
安百裏說了一些案例。
方覺立刻就知道,這裏藏着多少事兒。
按規矩,這種時候除了朝廷的賞金補償,商号也是要給錢的。
否則的話,輕則不出力氣,等到有賊人劫掠時,故意讓商家丟損些貨物。
更有甚者,暗中盜竊貨物,或是損毀貨物,讓商隊到地方時拿不出足夠的貨物……這樣一來,商家名譽受損,賠錢不說可能還要背負罪名。
如這樣給朝廷辦事,若是到時候不夠斤兩,那可是欺君之罪。
“難怪昨日我說,請他們派人相助,一個個答應這麽痛快,原來有好處拿。”方覺搖頭一笑,虧他昨日還誇了那些官,說他們急朝廷所急,是好官。
安百裏道:“按說這些打賞錢,應該由我商号從得利之中抽取……可是少師大人,這次咱們商号可沒掙什麽錢,師父囑咐我給了您一個很低的折扣了。”
“若從這五十八萬兩之中,拿出一部分來……我沒法對商号裏的老爺們交代啊……”
安道倫的商号裏,他雖然是說一不二,但也有許多有權勢的人參股的。
不然僅憑他一己之力,不可能短短數十年之内,将一個商号做大到這等程度的。
這次賣糧給方覺,安道倫就沒掙錢,自然不可能再出錢打點。
“昨日你怎麽沒提這事?”方覺道。
“小的也是第一次親手接這麽大的生意,昨日太高興,就忘了……”安百裏不好意思地說道。
方覺也不抓他毛病了,畢竟是個比自己還小月份的孩子。
便道:“那按照慣例,你們是怎麽打賞的呢?”
安百裏便将這其中的門道,一一講給了方覺聽。
“每個出公差的捕快、小吏或是将士,按照他們護送時間的往返算時日,給予兩倍俸錢……”
“什麽?”
方覺感覺離了個大譜!
如今大夏朝廷,對官員的待遇,還不算差。
從九品的小吏,月俸都有近三石,一石糧食一百二十斤價值約一兩白銀,足夠一家三五口一月口糧。
甚至,往往還有富餘。
而底層的士兵,月俸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字,隻略多一點點。
就按照一人一個月,合三兩白銀來算。
這一去一來,這一趟公差大約也就是一個月,那每個人就要打點六兩白銀……這一趟少說有兩三千人押送,一兩萬白銀就花出去了。
這還隻是将士與小吏的打點費用!
那些笑面如魇的官員,又得吃多少打點的銀子?
“嘶……”
方覺深吸了口氣,他突然就明白,爲什麽燕攬風總是哭窮了。
國庫爲什麽總是空虛,就是因爲有這些碩鼠!
按照以往的規矩,打點的錢由商号出,那麽商号就得多花幾萬兩,才能做下這單生意。
那這個成本,折給誰了呢?
自然是朝廷。
商号就會将這筆打點的費用,合在總價裏,問戶部要。
最終吃虧的,還是納稅的百姓,經年辛苦耕種,隻便宜了那些貪官污吏!
“少師?”安百裏有些愧疚。
“我昨日就該将這個成本,算到總價中去的,這下讓您背了這筆錢……”
他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地道。
方覺卻在意的不是這個。
區區幾萬兩,對方覺來說不是事,但這個事讓他很不爽。
“大夏是從什麽時候,生出這些規矩來的?”方覺搖了搖頭。
安百裏苦笑:“少師大人,自古如此,隻不過京城裏的老爺們不知道,陛下也無從得知。”
這種事情,大家都是利益共同體,官府也查不到什麽罪名。
商号願意多花錢,慰勞辛苦的公差,誰能說這犯王法了呢。
“那照這麽說,這一趟我要打點的銀兩,至少也得三萬兩吧?”方覺問道。
安百裏點頭,又搖了搖頭。
“打點甘州的這些人,自然是夠了,隻是……”
方覺微惱:“難道還要打點誰?”
遠處,葉紅衣與柏青,早已是豎起耳朵。
柏青一副事不關己,看笑話的樣子。
葉紅衣則是臉色通紅,惱道:“我竟不知這些門道。”
“你太年輕了,不知道的多着呢,能收錢的名目可太多了。”柏青淡淡道,這麽多年的副殿主不是白做的。
葉紅衣秀眉微蹙,沒再多說,細細聆聽下去。
那邊,方覺聽到安百裏的回話,眼中閃過一些驚色。
“什麽?過路費?”
滑天下之大稽!
“朝廷押送糧草赈災,誰敢收過路費?”方覺是真氣到了,若非養氣功夫還行,隻怕要悶氣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誰的路?敢收過路費!”
方覺快壓不住聲音了。
“少師,這都是沒法子的事情……”
安百裏苦笑,他忽然覺得這個少師,在這些細節上閱曆不夠。
這有什麽值得震驚的,不是自古以來,理所當然嗎?
“這過路費,是給沿途的各方英雄好漢……也就是流寇盜匪的。”
“什麽?”
方覺惱道:“他們也敢收朝廷的錢?”
“不是收朝廷的錢,是收我們商号的錢。”
安百裏解釋道:“若是不給這個錢,他們雖然不敢攔截押送的隊伍,但是給我們制造一些麻煩,讓我們不能按時交貨誤了大事……也是常有的事。”
方覺冷道:“他們敢如何制造麻煩?”
一些上不來台面的垃圾,也敢與朝廷作對?
然而,安百裏表示,他們還真的敢。
“少師有所不知……我們商号剛開始與朝廷關系密切後,江湖上都說我們是皇商,各方都不敢明面上爲難。”
“可那些綠林強盜可不管,他們雖然不敢明着作對,但有時挖斷大道,阻斷山路……甚至推倒跨河橋梁,不讓運送物資的商隊通過,因此我們賠了不少。”
“後來還是在同行的提點下,我們才知道,原來做生意連那些強盜也要打點。”
說着,語氣之中盡是無奈。
方覺心情沉到谷底。
連“皇商”都這麽難,其他的商号就可想而知了,隻怕更是許多難處。
也難怪許多商品,經過商隊一交換,立刻價格翻倍。
不這麽搞也沒賺頭。
“那可以通告朝廷,派兵鎮壓,将那些強盜一網打盡,不就一勞永逸?至少,也能震懾個幾年吧?”
方覺一問出,便意識到自己也天真了。
安百裏一笑:“難呐……”
“許多強盜,其實沒有固定的營寨,甚至平日裏就是勤懇老百姓,農閑時聚在一起讨些過路費……隻要一有官府去鎮壓,他們立刻回去務農,根本找不到半點痕迹,甚至沒有兵器,拿捏不到啊……”
“而且……”
安百裏小心翼翼看了左右一眼,見沒人湊過來,才道:
“據說,我說據說哈……據說有些山賊盜匪,背後就有各地官員的背景,所以一有官府鎮壓,他們就立刻收到消息散了。”
“那些官兒,也從中收取一些銀兩,作爲給他們通消息的保護費。”
聽到這裏,方覺腦海中頓開金鎖。
好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