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然掐了燈,卻穿着铠甲,獨自坐在營中。
他在等人。
今日的第二道旨意,令魏然知道,朝廷應該是意識到了什麽。
因爲一個簡單的道理,武将升職要靠軍功。
而何安的軍功,根本不足以連升三級。
四品以上,步步艱難,熬資曆,等機會……那也得一級一級地升。
連升三級,一下由從四品升到正三品,武将史上隻有葉玄鋒做到過。
何安如今炙手可熱,加上貴妃枕邊風,倒是可以加恩,但魏然覺得這也太過。
最多給個從三品,算是聖眷了。
但一下子給三品,驚呆了衆人,驚喜了何安,也令魏然感覺……好像這第二道旨意,想要穩住的并不是自己這個主将,而是何安這個副将。
今日的第一道旨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在爲何安表功,申饬自己。
第二道,讓自己戴罪立功,看起來好像是爲了穩住我……可實則是讓何安放松了警惕。
入夜前,何安已經交出了自己的軍令,他明日一早就得離開,軍務也已經安置完畢。
帶回京的二百護衛,也已經選完,全是何安這幾年積攢的心腹。
各方好像都穩住了。
可是……第二道旨意,是懸劍司來宣的啊。
懸劍司出手,怎麽可能隻跑腿,肯定是有備而來。
如果何安今夜意識到什麽,想要反應,隻怕會被懸劍司立刻拿下。
讓懸劍司來宣旨,看似是爲了随時拿捏自己這個主将,實則也可能是爲了何安。
“不出我所料的話,應該還會有一道旨意……”
魏然覺得,會有第三道旨意,且一定是密旨。
所以他等着,沒睡,直到三更天以後。
第二道旨意已經到達五個時辰。
“吱……”突然,風吹開了營房的簾。
周圍的親衛,早就被支開,魏然看着門簾處:“不知是哪位掌劍使欽差?”
門外一陣安靜。
黑暗中好像有身影閃爍,魏然眯起眼時,看到對面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
見對方沒有刺殺,魏然才送了口氣:“竟然是肖首座親臨,陛下擔心我要反嗎?”
魏然有些自嘲。
肖朝國滿身汗氣,徹夜趕路令他有些衰靡,神色稍有疲累。
“我若爲你而來,此時你已經被拿下。”肖朝國道。
“爲何撤走親衛,還穿着铠甲,是準備抗衡欽差?”
魏然搖頭:“我在等最後一道旨意,我想京中應該已經知道什麽了吧?”
“知道什麽?你護衛涼州不利,險些兵敗丟城?”
肖朝國故作不知,他要看看魏然的判斷,是否與少師等人相同,免得使用手段時當真誤傷了何安。
“肖首座何必故作此态,陛下聖明,葉老也還沒昏聩……京中各方對于何安,難道也沒有懷疑嗎?”
魏然輕歎:“我也是今日一早,才想明白這件事情。”
“果真是這樣嗎……”肖朝國皺起眉頭,意識到少師所料不差,帝尊閣的消息也是真的。
于是,肖朝國從背後,将綁在後背衣服裏的聖旨取出。
魏然見狀,亳不設防地跪下:“臣魏然……接旨!”
語氣稍有些激動,他隻是期待,但也沒想到,皇帝居然真的選擇相信自己,懷疑何安。
還是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
肖朝國撐開聖旨,小聲卻正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密诏,曰……”
“着,命涼州營主将魏然收攏兵權,在何安回京途中截阻監禁不得處置,待懸劍司欽差查清案情後,再押回京中受審。”
“着,命魏然死守涼州,羽林軍與黑龍騎已然來援,共狙北涼軍于甘州、涼州、大同一帶,不惜代價遏制北涼軍揮師齊地……”
“欽此!”
念完後,肖朝國鄭重地,将聖旨遞到魏然雙手。
“臣魏然,受命接旨!”魏然有些感動。
在自己犯錯的情況下,依然被委以重任,這種感覺令他有種,想要以死報國的念頭。
熱血,瞬間被激蕩。
“起來吧,魏将軍。”肖朝國單手,輕松扶起魏然。
魏然收起聖旨,藏入甲内,這是密旨,自然不能大搖大擺地供起來。
“肖首座,敢問是何緣由,陛下竟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信我而疑何安……甚至要暗中監禁他?”
魏然有些不敢相信,這旨意寫得太合自己心意,以至于像是假的。
“你運氣不錯,帝尊閣的人在關外,發現了何安與羅陽密談,所以少師才上奏……諸葛首輔、葉老國公都替你說話,懷疑何安,陛下才追發了這兩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皇帝确實是惱怒的,所以申饬魏然,嘉獎何安。
可是知道這些事情後,皇帝明白這件事情需要妥善處置,免得何安真的起兵造反,到時候打的又是皇帝的臉。
半年之内,兩個宿将造反,這得上史冊,被罵昏君的。
所以,皇帝不能逼反何安,得安撫他。
先給他連升三級,再許諾兵權,以及調回京畿腹地……麻痹了他,就好處置得多。
隻要魏然收攏兵權,何安就跳不起來了。
“何安與羅陽密談,關外?”魏然覺得古怪,守将是不能出關的,怎麽可能還與羅陽私下見面。
那不是作死嗎?
派個人聯絡就好了,事後還可以推脫,這種事情親自出面,豈不是授人以柄?
“少師是這樣說的。”肖朝國哂笑,意味深長地看着魏然。
魏然瞬間會意:“懂了。”
哪裏是在關外看見的……肯定就是在涼州營裏,但是帝尊閣派人盯着涼州營,這事兒容易引發朝廷與帝尊閣的矛盾。
所以少師才加工了一下。
“你知道就行……何安死定了,但你也不能說安全無虞,這次何安有機會,還不都是你給的?”
肖朝國冷道:“還是想想怎麽将功折罪吧。”
“末将知曉。”魏然道。
懸劍司首座,正二品,位同軍侯爵位,魏然三品武将還沒爵位,自然如此自稱。
……
翌日,雪下得大了。
何安卻徹夜未眠,他太興奮了,一大早盯着倆黑眼圈出現在衆人視線。
“将軍,早。”昨日挑選的二百親兵,已經等在了城門處。
何安與心腹抵達時,正看見衆人在依依惜别。
軍中感情不比尋常,都是戰場厮殺活下來的交情,這一下子相隔千裏,還是令人不舍的。
“二柱子,你可要在京城好好混,争取做個百戶,将來我老了就投奔你去。”
大夏國的軍戶制,還算是不錯,老邁的兵會退下來,由其家中一壯年頂替。
不過大家都明白,眼下又有大戰了,能活到老的士兵實在是太少,那堪比壽終正寝的比例。
“好小子,何将軍選了你,就好好跟着幹,将來若是能出息,咱家也就能脫籍了。”一個老兵,看着自己的兒子說道。
“爹,您放心,何将軍前途無量,兒子跟着他肯定大有作爲!”年輕士兵笑着說道。
大夏的軍戶制度是世襲,尋常百姓當了兵,那麽子孫都得有人當兵。
隻有一種情況可以脫軍籍,那就是立功封爵,或是子孫中有人做官,今後就可不必服兵役。
戰場上險惡艱難,一旦開戰那就是血流成河,沒有哪個兵喜歡打仗,用自己的性命去給别人拼湊軍功。
許多人當兵,隻是因爲吃不上飯,當兵吃皇糧還有饷銀補貼家裏。還有就是,征兵的時候,被拉來充人數的,也不得不在軍中活下去。
他們除了軍功,沒有上升通道,甚至軍功還可能被上司侵占。
“時間不早了,大家送也送了,小何你快走吧,免得今日到達不了軍驿,得露宿官道了。”魏然上前打破這離别的氣氛。
何安連道:“對,得早些啓程,否則當真趕不及。”
魏然提醒道:“肅州被攻下,威脅甘州與大同、利州……你們回去要繞過肅州,走西北,多走十天半月沒問題,關鍵是别撞見北涼軍。”
二百多人,撞見北涼軍,那是死定了。
“魏将軍放心,昨夜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何安的親衛說道。
何安又演了一場離别,才上馬,帶着護衛出城,朝着西北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