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琴做活的時候,蘇承歡就一直站在邊上,看着她,不曉得的人以爲她是在監督她,許連思琴本人,也是如此覺得,所以故意一直背對着她,留給背影被她。
蘇承歡其實目光早已經渙散的,眼前糊糊的一片,思琴是個什麽樣子,她早就看不清楚,因爲她的心思,已經遊離了身體,飄回到了那些年,那些歲月,那些時光。
十二歲那年,她是個孤兒。
悠然說:“七初,我媽媽肚子裏的弟弟,又掉了,這是第五次了,我爸爸說,要媽媽去結紮了,别生了,要真想要兩個孩子,就再去領養一個,我和我爸爸媽媽說,讓她們帶你回家。”
十五歲那年,她被小流氓調戲。
悠然說:“誰敢惹你,我就打誰,打的他哭爹喊娘尿褲子,跪下來給你舔鞋子。”
十七歲那年,她們高中畢業。
悠然說:“考吧,你考上北影,當上明星,我就給你做保镖,經紀人,咱姐妹兩,一輩子都在一起。”
二十歲那年,她和一個有名的電影制作公司簽訂合約。
悠然說:“丫的不等我大學畢業,有你好受的,限你在我大四畢業前,變成超級大明星,然後到時候我一畢業,就直接奔你那,做你的經紀人,保镖,拿高工資,開豪車,爽啊。所以,爲了我的錢途,你一定要成爲超級大明星。”
二十三歲那年,她差點被潛規則。
悠然說:“我還是那句話,誰敢惹你,我就打水,打的他哭爹喊娘尿褲子,跪下來給你舔鞋子。”
二十八歲那年,她奪得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獎,被封爲新一代奧斯卡影後,東方麗人。
悠然說:“以後,要更小心保護你了。”
以後……盡然沒了以後。
若是上帝問她,蘇承歡,這輩子你最愛的人是誰,蘇承歡必定會脫口而出:“葉悠然。”
如果上帝再問她,如果給她一個重來一次的機會,她最想和悠然說的話是什麽,蘇承歡會說:“少發脾氣,小心肝。”
想到葉悠然爆發時候樣子,蘇承歡不由的輕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眶就濕潤了。
一邊的思琴聽着她的笑聲回過頭,看到她的模樣不由的楞了一下,脫口而出:“你怎麽了?”
前頭并沒有加什麽敬辭,蘇承歡聯想到思琴的那句“要是有,我還能淪爲奴仆,供你們使喚。”,她猜想,思琴以前必定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所以作爲丫鬟的規矩,她其實并不懂。
蘇承歡并不介意,她抹了把眼淚,笑道:“想了些事情,可能想的太入神了。”
“哦!”思琴聽完她的話,繼續回頭擦桌子,擦着擦着忽然轉過了身,看向蘇承歡:“小姐……”
大概是有事要問她,所以稱呼了她一聲。
蘇承歡應了一聲:“什麽事?”
“你娘兇不兇,打不打人?”思琴表情看着十分的認真,卻并不緊張,好像隻是在确認某些事情而已。
蘇承歡的笑道:“不犯錯誤,聽她的話,就不打。”
“那就好!”說着,她又放心的去的擦拭起了桌子。
“怎麽,你怕她打你?”
思琴邊擦桌子,邊頭也不回的道:“是人都怕挨打,世上最難吃的苦頭,就是皮肉苦頭的,抽在身上,生疼生疼的。”
“你挨過打?”蘇承歡走了過來,并未做下,而是半倚靠在了桌子上,偏過頭看向思琴。
思琴擡起頭和她對了一眼,又低下頭認真的擦拭起了桌子:“當然,我家敗落後,我可沒少吃苦頭。”
“你家以前也是大戶?”蘇承歡問出了自己之前的猜測。
“呵呵,不提也罷,往事如過眼煙雲,富貴如幻影浮塵,追憶徒惹傷悲。”
思琴幾句話出,蘇承歡先是有些吃驚,很快就明白,她以前是從大戶出來的小姐,肯定有些學問的,能說幾句文雅的話,也是正常的事情。
蘇承歡忽的就很喜歡和思琴說話,總覺得這丫頭就像是一杯茶,看着隻是那麽一杯茶,卻含着不少的文化和味道。
“京城都有些什麽好玩的?”蘇承歡問的時候,腦子裏浮現的是老北京的樣子的,偌大的故宮,胡同,四合院,天橋賣藝的,還有路邊捏糖人的,再有就是提着鳥籠子在街上溜達富二代,在街上策馬狂奔的官二代。
思琴停下了手裏的活兒,看向蘇承歡,蘇承歡本以爲會聽到一連串人文景色,風俗文化,卻隻聽到淡淡幾個字:“沒什麽好玩的,破落地方,要什麽沒什麽。”
她這是在應付她呢,還是京城就這模樣?
“破落?天子腳下,盡然會破落?”蘇承歡一臉的驚訝之色,看上去是個十足的沒見過世面的小姐模樣。
思琴點點頭,表情還是那般的淡然,卻并不冷漠,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嗯,你若是不信,以後有機會可以去看看,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了。”
這次,她又沒有用敬辭,直接喊的“你”。
蘇承歡好似挺喜歡她這樣和她說話,微微一笑:“有機會,我倒真要去看看的,呵,你忙吧,我暫住陳樓,前頭不遠,若是我娘她爲難你,你可以來找找。”
思琴點點頭,算是領情了。
*
往陳樓去的路上,蘇承歡遇見了迎面而來的月如,臉上有幾分着急之色,看到蘇承歡的,忙小跑了過來。
“五姐!”
“怎麽了?”
“哎,你可能不知道,外頭現在在傳,說你和馬斌的婚事給吹了,我都急死了,這可如何是好,我們要不要出面解釋一下。”
蘇承歡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被沉重給替代,月如這,看樣子,拖也是拖不住的,瞞也瞞不了多久。
她含着歉意,看着月如:“月如,你聽五姐說句話。”
“什麽話?”蘇月如擡起頭,大眼睛裏的純真,倒影除了蘇承歡自私的臉孔,蘇承歡都不敢直視那眸子。
“其實,和馬斌的婚事,是真的吹了。”
“什,什麽……”蘇月如跌跌撞撞的往後倒了幾步,反應比陸氏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時候還要震驚,也難怪,陸氏反正不過是損失了一個好女婿而已,隻要蘇承歡這個女兒在,好女婿還會有第二個。
而蘇月如不同,她損失的,可是一份心心念念,期期盼盼的感情和婚姻。
“怎麽,怎麽會這樣?什麽時候的事兒?”
蘇承歡不想再欺騙蘇月如:“就是那個陰天,我出去,其實是爲了去還馬斌玉如意。”
“誰,誰讓你還的?”月如哭起來,大聲的質問道,“看老爺知道,不打斷你的腿。”
蘇承歡要身手抱她,被她躲開,氣急敗壞的看着蘇承歡:“你看你,自作主張,你看你,你看你,我要告訴老爺去,我要告訴老爺去。”
她雖然是說着,但是并沒有行動,想着心裏還是念着蘇承歡這個姐姐的。
蘇承歡掏出手帕,給她擦眼淚,她卻又躲了,應該同時也是恨她的。
蘇承歡歎了一口氣:“老爺讓我還的。”
“老爺,爲什麽?”
蘇承歡不敢告訴蘇月如,是因爲馬老爺隻想納她爲馬斌的妾侍,老爺不同意就讓她玉如意還回去。
她知道月如隻要稍微有些腦子,就會質問爲什麽她不去求馬斌,馬老爺對這個獨生子看的比生命還重,馬斌一鬧馬老爺什麽都會答應。
到時候,蘇承歡是不能用搪塞了蘇老爺的理由,來搪塞蘇月如的。
因爲蘇老爺好面子,不會親口去問馬斌你爲什麽不肯立我女兒爲正室,免得被人誤會他在求馬斌。
但是蘇月如不同,如果蘇承歡告訴她馬斌沒答應說服蘇老爺立她爲正室,這根本就蒙混不過去。
蘇月如和馬斌有走動,她們相熟,到時候她肯定會借着替姐姐打抱不平的爲由,去質問馬斌。
這麽一來,蘇承歡苦心經營的一切,就都毀于一旦了。
“說啊,爲什麽?”蘇月如哭嚎起來。
蘇承歡忙捂住了她的嘴,免得她引來人注意:“小着聲點,月如,這其中緣由,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老爺的決定,我猜想,是生意場上的一些矛盾吧。”
蘇月如難過的把頭埋在了自己的雙手之間,眼淚順着指縫不住的往外湧出,看的蘇承歡既心酸心疼,又自責愧疚:“别哭了,好姑娘,馬斌娶不到我,必定還是會堅持那個三十而立的誓言,到時候你也十六了,肯定有機會的。”
蘇月如這才抱了希望,擡起頭可憐兮兮的看着蘇承歡:“真的嗎?”
眼底裏微薄的希望,卑微的期盼,像針一樣紮着蘇承歡的心:“是真的,再說沒有馬斌,不還有大夫人家的遠方親戚嗎?”
無論如何,如果月如還願意要那個京城的小官,蘇承歡回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說服大夫人讓蘇月如嫁過去。
蘇月如眼底的希望,多了一點,卻很快又滅了,用力的搖搖頭:“我就要馬斌。”
“我這沒說不給你馬斌,我是說多給自己留條後路,傻丫頭,女人生的好不如嫁的好,五姐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了嗎?”
蘇月如嗚嗚咽咽的哭着,淚水浸透了蘇承歡的肩膀:“是這麽說,可最好就是馬斌了。”
聽這話,蘇承歡心寬了幾分,最好,那就是還可以有次好,那就是說,小丫頭其實也精明,心底把京城那條路,給埋了起來,等着哪一日馬斌那條路走到了懸崖峭壁,再往前就會粉身碎骨的時候,她可以再把那條埋着的路挖出來走。
這樣就好。
“五姐,你說我怎麽這麽慘?”她許是哭的累了,沒有再落淚,隻是可憐兮兮的趴在蘇承歡的肩頭,悲戚戚的吸着氣。
“你哪裏慘了?”
“親姐姐和人跑了,罪過都給算了我頭上,其實你不也……算了算了,也是你救的我下來,我該感激你才是的;現在和馬斌的親事,又算是沒戲了,從小到大,怎麽就沒一件事順心的。”
“你才多大,就從小到大,你不看我,我以前也不見得比你好多少,就我那名字,讓我遭了多少罪,娘本是想我承歡父親膝下,倒被那些纨绔子弟取笑了去,害的我差點死了一回。”
蘇承歡熟知,安慰一個悲慘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讓自己變的更悲慘。
果然,聽她這麽一說,蘇月如不再開口抱怨了,隻是沉沉的歎息了一口,靜靜的躺在蘇承歡肩膀上。
等蘇承歡覺得肩膀被壓的有些麻木刺痛的時候,耳畔,傳來了蘇月淺淺的鼾聲,這丫頭,盡然站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