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冷靜一下!”張揚明白了他的意思,推着他的輪椅,幫助安志遠來到遮陽傘下,以免細雨把他身上的衣服打濕,電梯前有傭人站在那裏,遠遠觀望着老爺子的一舉一動,他并不敢過來,應該是知道老主人的脾氣,不敢打擾他的甯靜。張揚在安志遠的對面坐下,望着老爺子幹枯的白發,憔悴的面龐,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同情,昔日雄霸香江的黑道巨擘,如今竟然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安志遠的目光極其複雜,張揚從中找到了痛楚,找到了彷徨和無助,人随着年齡的增長,就會越來越像一個孩子。渴望溫暖,害怕受到傷害,然而有些事卻偏偏避免不了。
安志遠道:“你答應過……”
張揚點了點頭,安老雖然沒有說完,可他知道安老想說什麽,他曾經答應過要幫忙照顧安語晨,其實這段時間,他一直沒有忘記安語晨的病情,可是他縱然醫術高超,對治愈安語晨這種天生絕脈還是沒有确然的把握,當初在靜安靈鹫山得到雲參,他收藏至今,縱然多次遇到危險,始終沒有舍得用在自己身上。張揚安慰安志遠道:“安老,你放心,小妖短時間内不會有『性』命之虞,我會盡量幫助她。”
從張揚的這句話中,安志遠已經意識到張揚也沒有救治孫女的辦法,雙眼中流『露』出難言的失望,他醞釀了一會兒方才道:“我們安家……安家……難道真的……連一個……女孩子……都剩不下?”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安志遠也累得喘息起來。
張揚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掌,将一股内息送了過去,輕聲道:“安老,您的情況并不好,相比小妖而言,我更擔心你!”
安志遠道:“不在乎……”他這樣的年紀,他這樣的身體,已經可以用行将就木來形容,又有什麽可在乎的呢?
張揚道:“安老!在你心中最放心不下的是不是家人?”
安志遠抿了抿嘴唇,張揚隻說出了一部分,他放不下的除了家人以外,還有仇人。
張揚又道:“我偶然聽到了一個傳言,不知是真是假?”他停頓了一下,向周圍看了看,方才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安德恒并不是您親生的兒子!”張揚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安志遠渾濁的雙目猛然一凜,閃爍出兩道『逼』人的寒光。這個秘密除了他以外隻有少數人知道,知曉這個秘密的人有的已經死去,仍然活在世上的人都值得他信任,比如沈強、又比如謝百川,可張揚身爲一個局外人是如何得知的?安志遠早就知道張揚這個年輕人不簡單,可是并沒有想到他神通廣大到這種地步,他壓低聲音道:“……不簡單……”
張揚從安志遠的反應來看,這件事應該是真的,他小聲道:“上次安家的血案之後,隻有一個人是獲利最多的,難道您老人家就沒有懷疑過他?”
“……時機……”安志遠握緊了張揚的手掌,有一點他能夠斷定,無論張揚擁有怎樣的背景,他都會堅定地站在自己的身邊,他是朋友,絕非自己的敵人。如此慘痛的打擊,安志遠豈肯善罷甘休,他也在懷疑,這麽久的時間,他從未停止過對這件事的調查,他要搞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要找出這個幕後的始作俑者,把他挖出來,要讓他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要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安德恒本姓蔣,他的父親是蔣天興,母親是一個歌女,蔣天興當年是安志遠手下的一名悍将,安志遠手下能人雖多,可是算得上智勇雙全的卻隻有蔣天興一個。安志遠對他的信任也是無人能及,可沒想到的是,随着蔣天興的羽翼漸豐,他竟然對安德恒的産業産生了觊觎之心,設計 謀害安志遠,幸虧被安志遠及時覺察到,粉碎了他的陰謀,并将蔣天興擊斃,蔣天興臨死前求安志遠照顧他的兒子,安志遠答應了他,找到安德恒母子的時候,那舞女将剛剛一歲的安德恒交給了他,自己跳樓『自殺』了,知道這件事内情的隻有佛祖沈強、謝百川、左誠三個,如今左誠已經死了,即使是安家人,都以爲安德恒是老爺子在外面的私生子。沈強和謝百川不應該出賣他,安志遠還是将疑點鎖定在左誠身上,假如安德恒得知了他的身世,知道他的父親當年死于自己的手中,也未嘗不會設計毒計謀害安家。
安志遠之所以說出時機這兩個字,這些天來,他始終處于痛苦和不安中,他已經失去了這麽多親人,他保持隐忍的用意是『迷』『惑』其他人,讓所有人都認爲他已經不行了,他已經接受了這慘痛的事實,這段時間安德恒在表面上做得很好,恭恭敬敬像個孝順的好兒子,而他在公司的一系列動作并沒有瞞過安志遠的眼睛,一個人的野心就算掩藏的再好,随着時間的推移也會漸漸暴『露』出來。
在安志遠的子孫中,他最爲看好的是安達明,可是這個聰明伶俐的孫子卻死于那場爆炸之中,兩個兒子、一個孫子,這樣的血海深仇安志遠如何能忘。
安家人的血脈裏流淌的是狂野和不羁,安志遠五個兒子之中,最像他的那個是安德淵,當年安德淵因爲反對父親解散信義堂的做法,所以孤身一人遠赴台灣,二十年的打拼已經讓信義社在台灣成爲最具實力的幫派之一,五兄弟之中『性』情最爲彪悍的就是安德淵。
他和父親二十年都不來往,可是心中對父親的牽挂從未有一刻放下過,所以安家出事之後,他第一時間來到了香港,親手将左誠幹掉,又險些陷入囫囵之中,如果不是國安方面出手營救了他,他就會栽倒在香港。
安德淵當時爲形勢所迫雖然離開了香港,可這口氣他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段時間他也一直在調查安家血案。
玉都茶樓,在去年黑幫火拼發生之後,很快就已經重新建好,不過建好之後,生意明顯清淡了許多,看來那一事件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清晨六點鍾,當年火拼案的主角之一周興宇和佛祖沈強相對而坐,周興宇笑着給沈強添滿面前的茶盞:“沈爺,今天怎麽這麽大的興緻,請我過來飲茶?”
佛祖沈強掏出手絹,擦着頭上細密的汗水,他的身體過于肥胖,爬上二樓已經讓他氣喘籲籲,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道:“我找你有事商量!”
周興宇笑道:“什麽事情啊?沈爺隻要讓手下人去吩咐一聲,何必要親自過來見我?”
佛祖沈強道:“興宇,你這樣說我很高興,我年紀大了,江湖中人能夠給我面子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你懂得尊重老人,年輕一代像你這樣的大哥已經不多了。”
周興宇捏了塊榴蓮酥放在口中慢慢的咀嚼:“沈爺,誰都有老的一天,我懂得尊重你,以後這些小輩們才知道尊重我,江湖中人最重要的是個義字,咱們中國人有這個講究!”
沈強欣賞的點了點頭道:“我這次來是受了大佬的委托,他想你放下和德淵之間的恩怨。”
周興宇道:“沈爺,我對安老爺子從來都是敬重的,從我進入這一行起,我就一直把他當成我努力的方向。可是咱們江湖中人講究恩怨分明,我敬重安老爺子,不代表我要對他兒子好,我們三合會和安德淵的信義社之間,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一直以來,他在台灣,我們的勢力在香港,倒也相安無事,可安家血案發生之後,他不分青紅皂白的把這件事算在了我們三合會頭上,因爲他我們死了十六名弟兄,這筆帳,我不跟他算,我怎麽向兄弟們交代?”
“所以你出暗花要賣他的腦袋?”
周興宇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你哪兒聽來的這個消息,我也是剛剛聽說,一千萬買安德淵的腦袋,這代價有點太大了。”
“那就是說,你沒做過?”
周興宇笑道:“我會一面發出追殺令,然後背地裏出暗花買他的『性』命嗎?”
佛祖沈強吃了個香滑鮮『奶』包:“老咯,我喜歡吃甜食,可血糖卻始終不正常,回去還要吃降糖『藥』。”
周興宇望着沈強,一時間不知道他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佛祖沈強雖然在表面上脫離了安家,可是實際上他卻是安志遠最忠心的助手,周興宇也明白,安德恒雖然解散了信義堂,可是信義堂的主要力量還是在佛祖沈強的帶領下保存下來,佛祖沈強的實力不容小觑。
沈強用手絹擦了擦嘴角:“我也聽說一件事,有人同樣出一千萬的暗花買你的腦袋!”
周興宇抿了口茶道:“所以我現在出門在外,至少要帶上六名保镖,我還有老婆,我還有兒子,我還有那麽多的兄弟,假如我要是死了,一切都完了!”他笑了笑道:“真沒想到,我的這顆腦袋居然還在這麽值錢!”
佛祖沈強笑道:“你出了名的大膽,不要告訴我你會怕死!”
“怎麽不怕?傻子才不怕!”兩人相互對望着,忽然同時笑了起來。
周興宇和沈強分手之後,上了他的奔馳防彈車,人到了他這種地位,就不得不小心,上次的玉都茶樓槍擊事件,讓他險些送命,并因此損失了一大筆錢财,周興宇并不糊塗,他當然知道有人在設計他,想利用上次談判的機會,把他和安德淵一網打盡。
奔馳車内,身穿黑『色』風衣,帶着墨鏡的安德淵悠閑自得的抽着雪茄,等到周興宇進來,他忍不住笑道:“談了這麽久,沈爺跟你有很多話說?”
周興宇笑道:“沈爺勸我放下跟你敵對的念頭,他懷疑那筆暗花是我出的!”
安德淵吐出一團濃重的煙霧:“也有人想殺你!”
周興宇道:“可能這兩筆暗花都隻是煙霧,真正的用意是『迷』『惑』我們!”
安德淵道:“你懷疑誰?”
“上次我們談判是謝百川促成的,不過我看謝百川應該沒有這個膽子陷害我們。”
安德淵道:“我想殺人!”
“殺誰?”
“我爸沒幾天了,他死前,我必須要給他一個公道!”
周興宇歎了口氣道:“你來香港就一定要掀起腥風血雨嗎?”
安德淵微笑道:“你放心,沒有确鑿的證據之前,我絕不會出手!”
清晨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天的開始,謝百川多年以來都喜歡在清晨跑步,天空中飄着零星小雨,跑到山頂,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整個人頓時輕松了許多,他的司機開着那輛灰『色』的勞斯萊斯緩緩跟在身後。
山頂人很少,隻有一對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正在相擁熱吻,謝百川望着這對年輕人不覺笑了起來,每個人都年輕過,他也不例外,不過現在的年輕人比起他當年更加熱情和奔放,看到他們,謝百川的心中不由得升起感慨,自己已經老了。
那對青年男女似乎意識到有人在看他們,男孩擡起頭來,十**歲的樣子,很年輕,很英俊,他友善的笑了笑。謝百川感覺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自己這樣盯着别人看不太禮貌。
那大男孩笑得很陽光,『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齊的牙齒:“老先生,可以幫我們拍張照片嗎?”他來到謝百川的面前,将手中的相機遞給他。
謝百川愉快的點了點頭,等到那對年輕男女重新站好,按下了快門。
那男孩笑道:“謝謝!”
女孩則走向謝百川的座駕道:“哦,勞斯萊斯啊!”大概豪車對美女擁有着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她有些羨慕的看着那個飛人标志,大眼睛裏閃爍着羨慕的光芒。
謝百川把相機交給那個男孩,男孩笑着收好相機,這時候,謝百川忽然聽到一聲輕微的聲響,他詫異的轉過頭去,卻見那女孩手中已經多了一把黑『色』的手槍,裝着消聲器的槍口冒出淡淡的青煙,他的司機已經躺倒在座椅之上,鮮血從車門的縫隙中汩汩流了出來。
當謝百川意識到危險來臨的時候已經晚了,冰冷的刀鋒緊貼在他的咽喉處,他聽到那男孩用冷酷無情的聲音道:“乖乖聽話,否則你會死的很慘!”
女孩拉開車門将司機的屍體拖了出來,然後開車來到他們的身邊,男孩『逼』着謝百川坐進了車裏,然後輕聲道:“達令,找個沒人的地方,我跟他好好談談!”
謝百川一生經曆兇險無數,面對這樣的場面他并沒有感到驚慌,鎮定自如道:“你們想要多少錢,我可以給你們,放心,我絕不會報警,我喜歡年輕人,我會給你們機會。”
大男孩哈哈笑了起來:“你的錢是誰給你的?沒有安家,你會有今時今日的财富和地位嗎?”
謝百川内心一怔,他馬上意識到這個年輕人和安家有關,可在他的記憶中對這個大男孩并沒有任何的印象,謝百川道:“年輕人,誰讓你來的?”
勞斯萊斯突然停下,開車的女孩兒推開車門走下來,來到後面,用槍抵着謝百川花白的頭顱。
大男孩道:“去年玉都茶樓的事情是不是你策劃的?”
謝百川淡然笑道:“年輕人,假如你代表安家而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應該是同一立場,我不知道你有什麽誤會,可是我這輩子從沒有做過對不起安家的事情。”
大男孩笑了起來:“真的沒有嗎?”他忽然一刀捅進謝百川的大腿之中,謝百川發出一聲悶哼,這看來陽光的大男孩出手如此殘忍,是謝百川始料未及的,他強忍疼痛,臉『色』卻因爲刀鋒在**中的攪動而變得蒼白,額頭之上頃刻間布滿冷汗。
“我知道你不肯認,也不肯說,可是我既然認定了你背叛了安家,就已經有了确然的證據。”
“你是誰?”
“安達文!安志遠是我爺爺,安德淵是我的父親!”
謝百川難以掩飾内心的震駭,他死死盯住安達文尚顯幼稚的面龐,顫聲道:“你是德淵的兒子……”
安達文點了點頭:“我爸讓我問候你,如果不是你,他怎麽會想起去玉都茶樓!”
“但是我真的沒有出賣安家!”謝百川大聲道。
“可我爸覺着是你!”說完這句話,安達文猛然一刀刺入了謝百川的心口,謝百川不能置信的望着胸口的刀柄:“我沒有……”
“我覺着也是你!”安達文又是一刀捅了進去。
謝百川的屍體是在懸崖下被發現的,他的勞斯萊斯從高處沖斷護欄摔了下來,爆炸燃燒之後将整個人燒得面目全非,警察在初步的屍檢之後得出結論,謝百川是先被殺後然後屍體被扔在汽車裏摔下來的。距離謝百川出事地點不遠的地方,發現了他司機的屍體,司機是被槍殺的,毫無疑問這是一起有預謀的謀殺案。
佛祖沈強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第一時間趕到了安家。
安志遠已經知道了謝百川的死訊。
佛祖沈強道:“老大,老謝死了,我想知道這件事到底怎麽回事?”在沈強來看,這件事可能和安志遠有關,一直以來,謝百川身上的疑點都有很多,比如上次安德淵去玉都茶樓談判遭遇伏擊,謝百川事後專門對那件事做出了解釋,安志遠也表示不再追擊,可謝百川終究沒有逃過這場死劫。
安志遠望着沈強:“懷疑我?”
佛祖沈強道:“大哥,我不是懷疑你,我懷疑德淵回到了香港,當初他在玉都茶樓受到伏擊,肯定把那筆帳算在了老謝的身上,這段時間三合會的周興宇要殺他,還有暗花要買他的人頭,我懷疑,江湖上是不是有人聽到了他要來香港的風聲,所以才會有這麽多針對他的事情?”沈強這麽說已經相當的婉轉,他甚至懷疑安志遠根本就知道安德淵的行蹤,讓自己去和三合會談判都是他釋放出來的『迷』霧,他跟随安志遠多年,對這位大哥的做事方法還是有些了解的。
安志遠道:“……我……下不去手……”
佛祖沈強有些無奈的看着他:“大哥,上次的事情剛剛平息,安家已經禁不起折騰了,假如德淵真的來到了香港,你一定讓他别搞事,盡快回台灣去吧,現在三合會還在滿世界找他,難道你不擔心他出事啊?”
安志遠抿起嘴唇,過了一會兒方才道:“我……死了兩個……”
佛祖沈強的心中湧起莫名的悲哀,安志遠是要告訴他,他死了兩個兒子,他要幹什麽?要讨回血債嗎?現在連那場血案的策劃人都沒有找到,也沒餘證據去證明,難道安志遠就要報仇,不計後果的複仇嗎?
沈強道:“大哥,你真不知道?”
安志遠望着沈強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搖了搖頭:“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