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沒有一個将領真正配得上“偉大”這個稱呼,真正偉大的是那些不知名的士兵,築成血肉長城的是他們;就在我病重的時候,一個“偉大”的将軍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這些無名的士兵把整個戰局扛了起來……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空軍,一有華東空襲的情報就告訴我……”曹小民面上泛着潮紅,當他帶着一絲冷峻最後看了一下大指揮部的情況扭過頭進來的時候人已經快撐不住了,剛剛閃進門他便用最後的意識把門關上,整個人順着門滑坐到地上。
何嫣其實早就知道曹小民是在硬撐,但是她也沒想到這個在其它人眼裏像鋼鐵一般的男人其實已經撐到了這種地步!因爲曹小民剛進來時還對她吩咐空軍的事情,她根本沒反應過來曹小民會滑倒,直到曹小民坐在了地上她才如夢方醒般猛地離座一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一邊撲了過去……
“快,去叫醫生,但不要讓醫生穿着白褂子進來……”何嫣一邊吩咐小趙一邊又改口:“不行,先叫‘老窩’進來……”
心亂,但還沒完全亂了方寸,何嫣想到了司令部的軍醫可是誰都認識的。他也許病情很重,也許已經很危急了,但是既然他死撐着都不願意讓其他人知道,那麽她就必須得幫他保守這個秘密!何嫣隻能求助“老窩”了……
空襲非常猛烈,天空的飛機不斷俯沖下來,二十五公斤炸彈有時簡直像下雨一般落下。大地揚起的塵埃已經像波浪一樣翻動完全把下邊的情況遮蓋了,但是日軍的飛機依然參照着附近幾處高地露出的輪廓向地面不斷扔炸彈……
澳淡公路沿線的五十幾座碉堡全部被日軍的轟炸籠罩着,煙火與揚塵把一切生命都吞噬了進去,顫抖的大地似乎在呻吟着說出一個結果:沒活的,死光了……
戰前的準備工作做得足夠好了,張瑞貴知道這些碉堡一定會成爲日軍主要攻擊的目标,而且在之前日軍已經試探進攻過,他們很清楚這些碉堡的位置;所以張瑞貴做了很多措施加強工事:每個碉堡的上邊都橫豎加了六層原木,每層原木之間都押上了兩層沙包,現在這些碉堡都比原來高出了一倍有餘。這些工程不光是用來加強抗擊打能力同時也起到僞裝作用,能讓在天空的敵機難以辨别。
但是日軍的轟炸也太變态了,誰都不知道怎麽會有這麽多敵機,雖然這些敵機沒有攜帶五十公斤以上的炸彈,但是每架飛機上四枚二十五公斤炸彈一起落下還是讓人難以招架;幾乎不間斷飛來的敵機大轟炸強度還是出乎了張瑞貴的意料之外。
空氣中全是嗡嗡聲,每個已經帶上耳罩的官兵都覺得耳朵還是會傳來陣陣刺痛;胸悶、頭暈把很多人折磨得幾乎要失去挨炸時的正确蹲伏姿勢……不時會有一個士兵忽然嘔吐起來,一旦嘔吐這個士兵就很難再蹲穩了,有時他們會趴在地上掙紮,就在自己嘔吐的穢物裏!
原來戰場是這樣的……很多第一次遭逢大戰的官兵被轟炸困在碉堡裏都失去了生存的感覺,他們在模糊中都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會生會死……
“你們給我守住,不管發生什麽情況都要死守!看到了嗎!?你們的撫恤金老子按十倍發,現在就寄回去,所以你們都得把自己當死人!”張瑞貴的鐵令就是要澳淡公路上的各處陣地死死釘在那決不能退半步!
曹小民說過他們可以退,但是張瑞貴決不讓部隊輕退半步:鬼子既然清楚這些碉堡群的所在,他們說不定會集中一切火力打擊這裏,如果他們的強攻得逞,他們還會迂回嗎?他們不迂回怎麽消滅他們分兵的小部隊!?爲了殲滅敵軍的迂回部隊就必須要給日軍一處攻不過去的釘子陣地,澳淡公路上的碉堡群就是第一處;所以無論如何這些陣地要守住,要頂得日軍疼,他們才會分兵……
每個人的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蹲坐的人們那已經習慣了顫動的的肌肉帶着身體還在篩糠一般抖動着,但轟炸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習慣在大地的震撼中苟延殘喘的官兵們大多數還抱着頭在地保中暈頭轉向……
“快,起來,轟炸停了,鬼子要上來了!”打過些仗的排長“盲炳”忽然醒悟了過來,他挺着軟綿綿的身體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去踢打那些還蹲坐着。卷縮着的士兵……“快快快……”一個個士兵互相用聽不見的聲音和拍打提醒着,都開始向槍位跌撲過去。
地上還有些官兵躺着趴着不動,有的人慢慢回過神來開始伸出手想讓弟兄們拉一把,但是沒人理,大家都在忙着擡正機槍、給機槍除塵、壓子彈……有的人就那樣躺下去再也起不來了。
雖然工事加固了很多,但是在鬼子瘋狂的三個小時轟炸中,碉堡群的陣地上還是有超過一成的官兵被直接震死在工事裏,還不敢肯定他們已經死去的弟兄們用酸軟無力的手腳把他們弄到了一邊靠着牆,然後不久他們出現屍殭就會以那樣的姿态永遠扭曲在角落裏……
工事外邊依然全被煙塵罩着,伸手不見五指,幾個士兵奉命戴上防毒面具摸到外邊去警戒,工事裏的人總算是心神都穩定了些。
忽然碉堡裏開始有人哭起來了……
“别哭了,‘小蝦米’,你就不該來啊……”老兵“菜頭”一邊拍着“小蝦米”的肩膀一邊安慰他:“看,不是沒事嗎?鬼子炸半天了咱們還沒事……”
“他們還會來的啊……”“小蝦米”越哭越傷心,他好像知道這次再也回不去了,阿婆(廣東叫外婆的叫法)要孤零零一個人過了……
如果不是阿婆得了肺病沒錢治,他會頂替别人來參軍嗎?如果不是看着那十倍的撫恤而且提前發放,他會報名當敢死隊嗎!?阿婆……
他從小就沒了父母,是阿婆帶大的,眼看阿婆每天晚上都要咳到天亮,他難受啊……無論如何要找錢給阿婆看病;那個西醫說的,這病難治但是能治好……就這樣,淞滬會戰期間,他當兵了,那一年他十四歲,報了十八歲……
看到“小蝦米”在敢死隊的名單上按上手印,“菜頭”的心裏就像被刀絞一樣,他也是充了别人的名參軍的,但他不同,他是個光棍。
原本他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兒子和“小蝦米”差不多大了,但是日機來了,在佛山城上空到處轉。鄉下人什麽時候看見過這麽多飛機啊,兩母子和其它的鄰居鄉親都擠到空曠的地方看,然後飛機沖下來向人群掃射起來……
一起入伍、一起參加訓練、一起學會了打槍,現在又一起來到了前線;一路上隻要看見乖巧馴良的“小蝦米”在身邊,“菜頭”就像看見了自己的兒子一樣。現在,他的兒子哭了,現在他不是個大兵而是個父親……
“知道怎麽回家嗎?”“盲炳”走過來了:“守住陣地,把攻上來的鬼子殺光,那你就能活命,活着就能回家……現在你到那邊口子上看着,看看山頭有什麽訊号……”“盲炳”把一支步槍遞給了“小蝦米”:“記着,想回家就要活着……”
“小蝦米”是個旗語兵,他愣愣地接過槍走到了看向背後山頂上的那個射擊口,射擊口外煙霧彌漫,什麽都沒有。
一個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進來了:“‘盲炳’,報數,你這活着的還有幾個人?”
是團部的傳令兵,氣喘籲籲的傳令兵必須要搞清楚每個碉堡裏的人數盡快回去報告,他已經跑了三十幾個碉堡了。
“十六個,……其他地方怎麽樣?”“盲炳”問了一句。
“九号、三十二号、三十七号炸塌,剩下三個人,其它碉堡還好;這次轟炸咱們差不多少了上百弟兄……”傳令兵說完頭也不回就沖出去了。
“砰!砰!”忽然外邊傳來了步槍聲,是警戒的弟兄和鬼子尖兵交火了……
“弟兄們準備,鬼子上來了,聽命令開火……”“盲炳”嘶啞着嗓子大叫起來,所有人都停止了其他活動,一個個屏住呼吸用槍指向了射擊口外……
“滕騰騰!滕騰騰!……嘭隆!嘭隆!……”民二四的槍聲和82mm迫擊炮的射擊聲傳來——是其它碉堡中的弟兄發現鬼子開火了。沒多久三個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撤了進來,随着他們用力把鐵門關上,置之死地而且基本沒有生還可能的一群人與世隔絕,大戰開始了。
曹小民病倒了,就在他病倒的同時,華東的戰場上天空被雙方的戰機布滿,中日空軍正在浴血長空;廣東戰區日軍經過數日休整補充,又開始了大規模的進攻,澳淡公路打成了一條血路;廣東戰區的轟炸機群利用日軍空軍全線出擊,繞過敵軍飛行區正向台灣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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