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場上親眼目睹老弟兄被子彈打成篩子或者被炮彈炸得支離破碎,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但如果打勝了,卻怎麽也找不到失蹤的弟兄,連碎爛的屍體都不見,那才揪心;我有的弟兄從失蹤那一刻開始就總是在我夢裏出現,直到現在……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整個江南地區各處戰場烽煙熏天,包括一直以來被日軍占領的各地以及在武漢會戰中剛剛淪陷的地區,那些不久前被日軍插上的膏藥旗又紛紛被拔掉了。
“前面有鬼子的崗哨,不到五十米就一個,警戒得很嚴沒法過去,要等晚上……”一個士兵輕輕挪動身軀,像蛇一樣遊到了一處小凹地上,那裏還有兩個身上同樣披着塗了爛泥再撒上塵土的破麻袋的同伴。
“沒發現鬼子的駐地嗎?”在窪地裏等待消息的一個老兵輕輕問道,他們的說話聲很小,就像自己在呓語一般。
“沒有,沒發現可以藏人的地方,除非是二号坡地後邊,但沒找到可以觀察二号坡地後的位置,高處都有日軍,至少是一個機槍組……”冒着九死一生危險去潛伏觀察了半天的士兵報告,三個人從懷中掏出折成小方塊的地圖,熟練地左折右折就在小方塊平面上把對應的偵察位置攤到面前。
“大順,讓他們往這幾處打幾顆迫擊炮彈,隻能火力試探了……快……”在偵察班長的命令下,一直待在他身邊的大順悄悄像蛇一樣遊走,不久就消失在荒野中。
“砰!”遠處傳來了一聲槍響,兩名偵察兵忍不住略略擡起頭看過去,隻看見在高坡上警戒的鬼子崗哨都緊張地張望,有的人開始貓着腰借着山地棱線的掩護飛跑起來,“噌噌噌!噌噌噌!……”鬼子的機槍也響起來了!
真的還有人!堅持了那麽多天泥沼裏真的還有人,而且他們還在戰鬥!潛伏的偵察兵們互相帶着笑意對望,不難發現他們的笑容中眼角隐約帶着淚花……
這是在失陷的廣德前線那一片泥沼外圍,裏頭原本被鬼子困着大約兩千一六七師的官兵,陸陸續續的突圍出來被接應上的官兵隻有四百人不到。黃紹竑的遊擊總司令部下令必須要從泥沼中救出幸存的士兵,這是政治任務,也是将來要在全軍推廣宣傳的英雄事迹——不要怕被圍困,無論多艱難都要堅持戰鬥下去,弟兄們會來救你!
“還有那麽多沒找着的弟兄,給我繼續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賴祖興挎着一支mp28帶着十幾個弟兄正在屍堆裏翻着,過路的其它官兵都急着去追殺鬼子,沒人會注意這群幽魂一般的散兵……
“哒哒哒哒哒哒……”沖鋒槍的聲音越來越密,已經不是壓制敵人的點射而是拼命掃射了,敵人已經逼到掩護的弟兄們眼前了!
“快,開走!”最後一輛運油車終于開動了,地上隻剩下五個油桶。
賴祖興帶着幾個弟兄迅速跳上去攀在緩緩開動的汽車上,眼睛看着在夜色中絢爛無比的那一道蜿蜒遊動的火龍,那是起爆引線……“轟隆!”一聲巨響,沖天的火光中可以看見有些油桶被炸得飛到半空,從天空中灑下一團團火,瞬間整個營地被照得如同白晝。
大爆炸讓掩護方向上的槍聲也被掩蓋了,但也許那邊真的沒交火,掩護的弟兄也許死光了也許是大爆炸讓鬼子失去了繼續進攻的**——油料已經被引爆了!
汽車迅速消失在黑夜中,駕駛室裏的、攀在汽車邊上的、爬到汽車頂上的總共一個班的弟兄沒有人說話,大家一片死寂。爲了完成在敵後襲擊敵軍收集油料的任務,海軍陸戰隊已經不知道沒了多少弟兄了;有時候會很順利,一個弟兄都不少就全部回來了;但有時候卻會很倒黴,僞裝日軍被識破打了起來,一個小分隊全部殉國也試過。
每當行動完畢,各個分隊之間就要重新整合,那些失去了自己隊員的分隊如果人數太少就要兩三個合成一個繼續去完成任務。他們幾乎是在日軍先頭部隊過去後無時無刻不在行動,僞裝成日軍去襲擊那些辎重兵;運氣好有時輕松就把整車的柴油運走,但很多時候他們還要把已經卸車的柴油重新裝車;這是最危險的時段,很容易暴露。
暴露的後果很嚴重,因爲日軍對其中一種**是必殺的,那就是穿着日軍軍裝的**。暴露了等于短兵相接,等于拼命逃竄,在敵後拼命逃竄!
他們在襲擊日軍,日軍也在到處剿殺他們,每到天亮就會看見有日軍的大批巡邏隊來到河邊和湖邊去追蹤那些汽車痕迹,查找他們的下落。這些痕迹是無法去掉的,裝滿油料的汽車很沉重,一路上留下的痕迹連空中的偵察機都能看見。他們隻能把油料在水邊運上木排分散藏起來。每一個藏油點都會留下幾個士兵,他們的任務是讓自己活着,等部隊反攻過來指引他們起出油料!
有時候爲了掩護油料收藏點,他們也會伏擊打敵人巡邏隊,還殲滅過幾支小隊級别的巡邏隊。但是有時候他們卻隻能在一邊呆着動也不敢動,因爲是敵人的大部隊過來了……
“痛快點吧,來個痛快啊~”賴祖興的耳朵裏充滿了那些失去武器的士兵最後一刻的哭叫……有一處藏油的地點被鬼子發現了,他們辛辛苦苦搶回來的柴油被鬼子全部運了回去,自那以後每當有鬼子接近藏油點他們就會僞裝成伏路打遊擊的遊擊隊員,然後分出一些散兵引開敵人。那些爲引開敵人大部隊主動往其他方向逃散的士兵少有能夠脫身的,他們往往被敵人圍追堵截最後走投無路自殺。但是如果他們爲了逃生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扔掉了最後一顆手榴彈,當他們以爲終于擺脫追兵卻撞上了鬼子的合圍部隊時,那些殘忍的鬼子兵不會讓他們死得痛快,他們慢慢包圍這些落單的士兵,在河灘上、在水裏……
失魂落魄帶着絕望的散兵跌跌撞撞到處找尋逃生的缺口,貓捉老鼠般的鬼子慢慢合圍,最後圍成一圈用刺刀捅向**士兵的腿腳,迫使他們跪下,然後一直往不緻命的地方捅……慘叫聲充斥了各處的河灘湖泊,那些被折磨得發了瘋般哭叫的弟兄卻沒有一個人向鬼子說出一句關于行動的内容,供出一個藏油的地點!有一次鬼子沒把被他們殘殺的**士兵屍體帶走,賴祖興帶着其它弟兄去埋葬他的時候數過,那個因爲流血過多死去的弟兄身上被捅了八十三刺刀!
沒有人會問爲什麽那些海軍陸戰隊的弟兄都失魂落魄地在鬼子屍堆裏找,隻有他們明白他們所有弟兄都是穿着鬼子軍裝殉國的,他們擔心會有一個英雄的弟兄被遺棄,被當做鬼子處理掉。在一八七師大軍風風火火南下追擊敵人的時候,海軍陸戰隊員們卻遲遲沒有跟上,他們丢掉了六百多弟兄,但隻找到二百多具屍體,其它的弟兄到哪了?死到哪去了!?
“你他媽死到哪去了!?”“酒鬼”沿着得勝河一直走着,已經整整一天了,他的近衛們也全部散了出去,整條河上都是人,每個人都在河裏打撈着什麽……
“長官,那邊上來了一具屍體!”一個衛兵忽然大聲叫起來……
“啪”一聲一記耳光就落在士兵的臉上,“酒鬼”兇狠地盯着這個被吓得渾身發抖的士兵沉聲道:“我的兄弟不會是屍體,他活得好好的!”然後他一路拖着沉重的步伐,來到屍體前的一刻閉上眼睛久久不能睜開……
“長官,不是……”聲音傳來,他終于放心睜開眼睛了,那是一具已經泡得開始發脹的**士兵屍體,但是樣子還能認出來絕對不是“叫子”。
“他絕不會死!我告訴你們,他絕不可能死掉!”“酒鬼”發了瘋一樣絮絮叨叨着:“羅店那樣的炮火打他不死,被堵在蘇州城裏也能殺出去……他娘的,他還敢打曹老大呢,曹老大的搏殺功夫還是他教的,他怎麽會死!?……”冷面、任何時候都保持理智、哪怕在蘇州參觀活埋場面的時候他都冷靜得像事不關己一樣;但是現在“酒鬼”崩潰了,他無數次幻想着這個百戰不死的兄弟會像以往一樣忽然從某個角落跳出來,但是沒有,一整天了,他都沒出來!
搜救的人員找遍了整條得勝河兩岸,但是“叫子”的蹤迹始終沒找到;他帶着的最後一批襲擾隊員倒是找全了,無一例外全部殉國了。
“難受就來一口吧……”深夜的院子中央挂着一輪明月,看上去還和一個月前的中秋那樣圓。莫樹材給不喝酒的“酒鬼”遞上了一杯滿滿的高粱酒:“我說過,活着回來,打勝了我請你喝酒……”
“酒鬼”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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