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場上失散的士兵有的人悄悄脫下軍裝回家了,用兩條腿走回去的,他們沿途飽嘗了風霜寒露饑餓疾病,回家後再也拿不起槍了;更有一些人在戰場上被刺激成了瘋子但他們竟也走回家了,也許是他們一路上讓自己死死記住了來時走過的路吧……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一九八師殘部得一四五師接應,已經全部退過羅昌河西岸;由于其成功在東北方向阻擊日軍,一四五師得以搶占要地建好工事完成防線布置。現一四五師陣地與一三三師陣地連成一片,羅昌河到白蕩湖一帶已經牢不可破……我一九九師也完成阻擊任務,正得到一三三師接應向羅昌河支流西南轉進,但其一部爲拖延敵軍被留在羅昌河幹流東岸固守待援,恐怕已經全軍覆沒……”參謀在一邊報告,白崇禧卻聚精會神盯着地圖,他遲遲不對報告産生反應。
猛然,白崇禧把手中筆在地圖上用力劃下重重一筆,沒有箭頭也沒有其它變化,隻有斜斜的一筆!
“我豈能讓曹烈侯專美!”白崇禧的一筆從六安延伸一直斜斜向西南橫切從巢湖南岸掠過,那一筆畫斷了日軍第五師團、十七師團和二十二師團的進軍路線!
“飛機,我們的飛機!……”“門清”跌跌撞撞跑進了山洞裏,向靠在洞壁上的“二胡”敬了個禮:“報告班長,我們的空軍出動了,正在轟炸敵軍……”
“轟隆!”一聲巨響,山洞的頂部瀉下了不少泥沙,“門清”被從洞門處湧進來的氣浪掀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泥沙。他一邊吐着嘴裏混和着血和斷牙齒的泥沙一邊連爬帶滾撲到“二胡”身邊把他的班長扶起來……
“……翻上(班長),散胡要發了(咱不要罵了),空軍來了……咳咳…..空軍來了,炸鬼子了……”帶着眩暈和想要咳嗽的感覺,“門清”流着興奮的淚水向長官報告着……
“二胡”死了,是三天前的事情,但是“門清”把他的屍體扛進了洞裏,讓他盤腿靠坐在洞壁上,每天有什麽事都會向他彙報。
不光“二胡”,“大狗”、“缺德”、“竈王爺”……他們一個班,是整個連都死光了,就剩下“門清”一個人活着!
“門清”把弟兄們的屍體一具具安放在一個個槍位上,在他們身邊都放上了一支槍,這樣他就不害怕了,弟兄們都還在!
除了身邊的弟兄,“門清”還知道隔着一個山峰那邊“鵝頭峰”的弟兄也還活着,因爲那裏不時還在爆發戰鬥。“門清”總在猜那邊還有多少人,因爲交火有時候很激烈,至少十個人,也許更多……在臆想中于腦海勾畫那邊山頭上弟兄的模樣成了“門清”孤獨的時候唯一的精神寄托。
“咱們的空軍來了……鬼子撤退了……咱們打赢了!……”“門清”在陣地上到處亂轉,把在轟炸中炸得東倒西歪的弟兄們的屍體又一個個扶正,每扶正一個人他都會和他們說上一句話,有時候他還會自己給自己回答:“哦,知道了!”“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讓他們别亂扔炸彈,給我扔隻烤雞下來……”
轟炸很快就過去了,空氣中全是彌漫的揚塵,非常熱;山坡上被空軍轟炸過,趴着的鬼子屍體反而少了,地面被炸出了幾個大坑,裏頭紅黃色的泥土也露了出來。
消滅了鬼子是有獎金的,怎麽鬼子少了!?“門清”數來數去都找不到六十一具鬼子屍體,他一邊問“大狗”一邊想着到底要不要下去看看——弟兄們肯定去不了了,隻有他能下去看看,那六十一具鬼子屍體可是他們血戰了……血戰了多少天才留下的财富,那是大家的财富!
一九九師撞大運的第一戰他沒有參與,當他看到從火線上撤下來的士兵在第二天列隊領賞金的時候看得眼睛都直了:聽說一個人都沒死呢,每個人領到五塊大洋!他想起自己胸口帶上大紅花的那天,招兵處的軍官給了他滿臉淚水的母親兩塊大洋……
“大狗哥,我還是下去看看吧,人還沒點數呢,别讓野狗把鬼子屍體給叼了……”“門清”拍拍“大狗”的肩膀,“大狗”就和他生前一樣閉着眼睛,嘴裏叼着根草——“門清”給他插進去的一根草。
看上去那麽近,原來這麽遠啊!“門清”好不容易走上了“鵝頭峰”。
他走下山去檢點鬼子屍體的時候,感覺好像周圍真的沒有人,于是他迷迷糊糊繼續走,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山腳下!
山腳下和山坡上一樣,到處是屍體,但是真的沒活人,鬼子撤了!
鵝頭峰那邊的弟兄們怎麽樣了呢?潛意識裏“門清”是知道自己同一個班的弟兄已經全部殉國了,他渴望見到一個活着的弟兄。鬼子撤退了,可以去彙合鵝頭峰那邊的弟兄了!
“門清”走上“鵝頭峰”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四處靜悄悄的除了風聲,風聲聽起來就和那些吃屍體的野狗叫聲一樣;他有點膽寒了,緊緊握着手中的步槍繼續前進。
“有人哇!?有人哇!?”他沒發現自己被轟炸磕掉了門牙的紅腫糜爛的嘴巴喊出來的聲音是那樣顫抖和含混,他繼續喊着搜索前進。
腳下不斷會踩到軟綿綿的屍體,有時前進的路上連續十幾步都踩在屍體上,但他竟然沒滑倒。自從團部接到命令留守待援後,他已經很多次踩在屍體上了,有時還是在沖鋒途中,他已經習慣了踩在屍體上不被絆倒滑倒了……
真累啊!多少天沒睡過了?“門清”忽然覺得一股睡意襲來,他的腳步開始發軟,但繼續順着地勢走着,走進了一處凹地。
那是一處被航空炸彈炸出來的凹地,“門清”走進去後感覺好像走不出來了,他的腳有點擡不高……他開始在窪地最低端打轉,但四面清冷的月光下隻看到放射狀四散的屍體,很多很多,堵住了所有的方向,他走不出去了,他倒下了……
晨曦初現,山路上一個孤獨的士兵條件反射般扛着幾條槍踉踉跄跄往山下走着,他的嘴巴血肉模糊又紫又紅,斷裂的牙齒陷在肉中;身上蒙了厚厚一層泥灰已經看不出原來的膚色和樣子,他的軍裝被荊棘和尖石撕成了布條狀熏得黑黑的挂着不時被風吹得在身上亂打……
“仗打完了,可以回家了……”“門清”呆呆的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他看見了一道潺潺的流水。
“對啊,該幹幹淨淨地回家!”臉上一片麻木的士兵忽然歡快了起來:“可以回家了!回家了!”他卸下了沉重的槍支彈藥,他把自己脫得精光跳進了水裏。
水很清咧,帶着寒冷,士兵被冷水一激有點頭暈,但很快那種惬意的清涼就傳遍了全身,他開心地哼哼唧唧着,仔細洗刷着身體的每一寸被熏黑的肌膚……。
低下頭的時候,冷水刺激到他嘴上的傷勢,但他竟沒感覺到疼,他隻覺得清涼,就像在刷牙……
“快快快,都刷牙去……”嚴厲的父親又來了,他總是把自己和兩個弟弟趕去刷牙,難道刷牙真的那麽重要嗎?爲什麽每天早上非得刷牙?讨厭死了,每次刷牙都會流牙血……
“好啦,來吃早餐吧……”是媽媽柔柔的呼喚,雖然沒有幾顆米,但媽媽總能把稀粥做得那麽清香,撒上切碎的鹹辣椒,真好吃!
“真好師……好師……”“門清”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迎着撒到臉上的陽光閉上眼睛繼續享受着他的家庭溫暖。
在水裏泡了很久,“門清”終于站起來了,他上了岸,沒有拿他的槍,也沒有穿上他的爛軍裝,他一絲不挂地沿着路繼續走着……
我認得這條路,我就是順着這條路來的,這條路一直走可以走到家……“門清”臉上滿是愉悅歡欣,他不時還會蹦跳一下歡叫一聲。
一九九師留守羅昌河以東一個團全團殉國,僅存的一個士兵正全裸着身體沿着他來時的路走回家。
這個臉上帶着笑的瘋子也許會迷路死在異鄉,也許會真的走到家;沿途的所有人都會看到這個一絲不挂的年輕瘋子,他們還說不定會捉弄他;沒有人知道這竟是一個在火線上和敵人不眠不休血拼了九個晝夜的英雄!
江北各處防線局勢穩住了,來自桂、湘、川三省的無數熱血男兒用他們在幾十年後依然會被越野者發現于山間老林的累累白骨頂住了日軍的瘋狂進攻!
白崇禧開始部署反擊了,在江北防禦戰九天大戰中誕生了無數英雄,反擊戰過後會有更多人加官進爵;但英雄的榮譽隻屬于那些在報紙上可以看見的名字,那些原來就雙肩鑲滿星星的人物。那些穿上軍裝時隻能拿到兩塊大洋、一仗打完隻想着家的人們隻能把屍骨遺棄在歸家的路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