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
(……被大水圍困的人們,沒有糧食,隻能喝那些污水;下大雨被淋得渾身寒透,烈日當空卻被烤炙得像發高燒;不知不覺間人就脫水,産生幻覺,渾渾噩噩中甚至已經不知道什麽叫做求生,讓自己活着隻是一種本能……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身邊的官兵都是一臉的興奮,因爲他們竟然在水中救到了曹小民,那個傳說中的不死戰神,那個日本人克星。(最穩定,,)
身上發着燒,渾身軟綿綿的,甚至神智已經出現了一陣陣模糊,曹小民卻硬挺着,臉上還帶着些笑意。因爲身邊的新兵蛋子們需要看見這些,所以曹小民必須得表現這些,他現在切身體會到了偶像的力量、宣傳的力量了。
但是實際上,現在他的身體每一寸都在難受,不時會在軟軟的發燒潮熱中忽然來一陣讓他感到顫律的寒冷,從骨子裏冒出來的寒冷。有時候在迷糊的意識中他會恍惚回到到了在淞滬戰場上被擡下羅店火線的路上,眼前會晃起兩隻小喜鵲……
沒有吃的,一點點幹糧他們幾十人分起來每人大約隻能得到大拇指大小的一團炒米團,被雨水黏在一起的炒米團。人還能有點吃的,馬呢?馬吃什麽?對于騎兵來說,戰馬就是兄弟,回族戰士們恨不得炒米變成豆餅!小土坡很小,随着水位不斷上漲,幾十個戰士加上陸續救上來的十幾個災民已經很擠了,馬,沒有立足之地!黃昏的暮色中,戰馬們成群站在水裏,水越來越深有的戰馬已經被淹到了馬肚子上。馬家軍的戰士幾乎全是很純的穆斯林,他們在最艱難的時候緊緊團在一起禱告,忍受着寒冷卻不喝一口酒;忍受着饑餓卻不會宰殺一匹戰馬!
坡地上已經被戰馬占據了——馬趴着,很溫柔地趴着,趴在泥濘不堪的地上;人伏在馬上,隻能這樣安排了。但是,坡地很小很快就擠滿了人馬,依然有半數的戰馬沒法上來,它們站在水裏,雨水不斷順着馬鬃毛流到水裏,它們在渾身顫抖,讓戰士們看得心疼不已。
“砰!砰!”槍聲響起來了,是一些不忍心看着這一幕的戰士向天開槍,他們想把戰馬趕跑,讓它們自己去逃生……戰馬散開了,在主人的槍聲和揮舞的馬刀刀光中散開了;但是這些戰馬卻不走遠,它們到了水更深的地方,雕塑一樣僵立在那,委屈地低聲嘶鳴。(最穩定,,)
在漆黑的夜晚,不時會在水裏傳來戰馬戀主的哀怨低鳴,像哭,但更多的是在向主人說:我不曾離開,我還在……
天色漸亮,空氣是灰白色的,一夜的暴雨後到了清晨依然有些綿綿細雨飄着。忽然,水中的馬群嘶叫起來,岸上的馬群也跟着叫。它們是想喚醒主人嗎?是想乞求主人不要離棄它們嗎?隐隐約約可見水裏有些馬是已經無力地不時沉入水中,但它們馬上掙紮起來,加入到嘶鳴的行列。“唏律律律~~”近乎絕望的最後忠誠的呼号,然後虛弱的軀體摔進水中;再次掙紮起來,在水花四濺中繼續嘶鳴……
熱淚奪眶而出的戰士同樣一夜不眠,他們在蒙蒙亮的天色中忽然不要命的撲進水裏,他們的呼叫聲讓哪些絕望的戰馬重新振作,戰馬開始在水裏踉踉跄跄遊回來,人和馬就在水裏相逢,歡叫聲、哭聲、馬嘶聲一時響徹晨空。
水裏的戰馬擠上來就有些戰馬要到水裏去,戰馬好像通人性一樣,一些健壯的戰馬主動跳到了水裏,給哪些泡了一晚的同伴騰出一絲泥濘的位置。很多戰馬噴着白氣被牽上岸後就倒下了,它們不斷用頭用脖子去蹭着主人,人和馬都淚流滿面。
沒有草料,一些戰士開始爬到樹上去砍下枝葉喂馬,也有些人看到水裏有漂着的野草或者莊稼就撲到水裏撈起來。
要死,要餓死冷死就都在一塊吧,人和馬。沒有人再去驅趕戰馬讓它們離開,大家都知道它們絕不會離開……
“長官暈過去了……”不知什麽時候曹小民終于不支倒下了……
“别吵,長官是睡過去了……”偶像是不會倒下的,官兵們不信。在他們看來曹小民一行隻是太過疲勞和饑餓,看他們剛見面是怎樣狼吞虎咽的吃幹糧就知道了。
竹排已經靠近陸地了,望遠鏡裏可以看見很多已經靠岸的竹排正在把救下來的被水困住了數天的百姓擡下去——“殺光鬼子,盡可能多的殺鬼子,别管其他……”雖然上峰隻交給軍人們清剿敵人的任務,但是無論是新兵老兵,無論是聽明白了長官的話還是糊裏糊塗的人。大家都不會見死不救,隻要在水場中發現百姓,軍人都會施救。
這是人性,基本的人性,和命令無關;都是同胞,都是一樣的草根,誰見了那些流離失所被困在水場中餓得奄奄一息的人會忍心抛棄他們?!
沒有人放棄,沒有人抛棄,雖然沒有食物,雖然喝下去那渾濁的黃泥水可能很快會鬧肚子;但是水中的人們都在上演着生命的奇迹:一穗被洪水從地上刮下來的還沒飽滿的麥穗,可能會被人從水中撈起來,可能能讓一個人支撐到被擡進竹排。一件從死人身上被沖刷下來的甚至是被脫下來的衣服,可能能讓一個人在冷雨的瑟縮中撐上五天!
沒有人知道那麽多人是怎樣活下來的,因爲衰弱的人們很多人獲救時已經意識模糊說不清他們的求生經過,但他們還活着!
戰馬一匹匹倒下,戰士一個個倒下,小土坡上有時會見到人和馬摟抱着,在晨曦中一動不動。沒有人知道洪水什麽時候退去,也沒有人知道有沒有救援,無望但卻不放棄。死去的人和馬被輕輕放進水中漂走,給活着的人和馬騰出空間。但是,沒有人去割下哪怕一塊馬肉。
曹小民想那樣做,“老窩”想那樣做……但是他們最終沒有那樣做。他們明白那些戰馬不是馬,是回族戰士的兄弟!
當第三天毒熱的太陽再次出現,把原本都在發燒的人們烤得連氣都透不過的時候,極度饑餓的人們不斷出現幻覺。他們經常說胡話,充滿溫馨過的胡話……
“出太陽了,真好……看,太陽圍着一圈彩虹呢……呀,你的頭上也有一圈彩虹……”何嫣臉上還那麽紅,但那是被太陽曬出來的,她的臉色原本已經變得慘白。
兩個虛弱的女孩,一個摟着一個靠在一匹已經站不起來的戰馬脖子上,小女孩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獲救後不久就開始發高燒,挺過來了,但又衰弱了下去。
“媽媽,弟弟……”小女孩又往何嫣懷裏鑽了一下,一隻手卻樓住了馬頭,戰馬用脖子輕輕蹭着兩個女孩,鼻子裏輕輕哼着……
每一天的太陽升起,都會有人離開這個世界,在水中的每一座小孤島上每個早上都在上演着生離死别。水茫茫,望不到邊,沒辦法離開,唯一的生存機會就是用殘存的生存意志去對抗洪水,等待洪水退去。幾乎每一個小孤島上的人群中都有人發瘋,每天都有,瘋子的瘋狂行徑在一開始會被大家制止。但是很快,隻要瘋子們不是去傷害别人,就沒人管他們瘋了,哪怕他跳到水裏。很多的小孤島上人們已經失去了人類的尊嚴,他們的生存竟依賴于潛藏在血液中的一絲絲原始本能。
有一個小孤島上沒有一個瘋子,他們每天清早清點着在夜裏死去的人和馬,然後按照風俗和遺體告别,把屍體放進水裏。他們沒有一絲慌亂,計算着日子,做着他們穆斯林的禮拜。這些回族戰士的精神不知是什麽做的,曹小民對他們的表現感到很驚訝,竟有這樣坦然面對死亡的人們。和他們在一起,他覺得自己也感到安詳,至少讓他有表現出安詳的理由。
泥濘已經被曬幹了,小坡地上那些意志堅強的人們大多數人已經倒下奄奄一息,二十幾匹戰馬會在躺了一地的人們間蹒跚,用舌頭舔着他們的額頭。
那個幸運的小女孩依然被何嫣摟着,在昨天夜裏她見到了媽媽,在媽媽的懷裏安靜地睡着了,一家團聚了……曹小民把小女孩從何嫣懷裏輕輕地拖出來,那個廋弱的軀體。“讓我抱抱她吧,她很可愛……”他竭力露出微笑而慈愛的表情,他不想讓何嫣知道真相:“你聽,她的呼吸多勻、多細,睡得多熟……”他真的像一個父親一樣輕輕地抱着那個小女孩,他不敢把小女孩在何嫣眼睛還睜着的時候抱走,放進水裏,他怕何嫣會瘋掉……
“竹排……竹排……”何嫣忽然指着遠處。
她已經滿腦子幻覺了,曹小民心想,他依然帶着笑:“是的,竹排是來接我們的……”然後他順着何嫣的手看去,他看見了幻像,竹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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