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二次台兒莊大戰中發生的那些事情,當時我就感到非常擔心:我擔心那種出賣友軍、讓别人去扛自己溜号的風氣會蔓延、我擔心地方派系部隊之間的不信任感會蔓延、我擔心像滇軍那樣不顧一切爲了這個民族去戰鬥的部隊會涼了心……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我的擔心不是杞人憂天……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在徐特派員到來之前,我不得不召開這個會議,剛才蔡參謀長也把各線上的情況介紹了一遍,現在我想大家說說看法……”曹小民在與會衆将聽完戰情通報後開始進入讨論内容了。一場戰線最高長官臨時會議就在田埂下的濕地上召開了,這裏将星雲集但大家都是穿着皺巴巴髒兮兮的士兵常服蹲坐在泥地上,乍一看去就像是一群從火線上撤下來的老兵在閑坐。
“我就擔心一樣,讓第六師團給溜了……”頭上綁着繃帶的缪澄流道:“咱們五十七軍幾乎都打光了鬼子才歇了歇,還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就會重新發起進攻;要是讓第六師團給逃了,我們五十七軍上下都會憤恨欲狂的!曹老弟,我在此代表五十七軍全體提一個要求,就算讓咱們再撐幾天都沒問題,但其他部隊一定要把第六師團給滅了!”
曹小民點點頭看向李添豪,後者面無表情緊閉雙唇,看來是不打算說話了。
李添豪很忙曹小民知道,因爲鬼子沿着津浦路北上,新四軍東進的消息斷了。現在兩種可能都有,一是新四軍被攔在津浦路以西,這樣他們就過不來或者隻能讓很少人潛渡過來;二是新四軍已經在津浦路以東了,這樣他們就必須趕在鬼子大舉北上之前滲透到泰州一線,也就是說隻能在這兩三天時間穿過戰區。李添豪這幾天都在暗中使勁,幾乎把五十七軍的後勤部隊盯死了,而且還派了不少人蹲點到了下級的遊擊隊中去看緊了各條道路。
謝忠自然是不說話的,他的部隊整編好了,按照中央軍标準大約在九千多人的樣子。但是一一二師這次不會參戰,他們會橫越戰區到東邊去接收原來五十七軍的地盤;因爲名義上一一二師還是五十七軍的編制,缪澄流在場謝忠當然不好說什麽。
“我來說吧!”曹小民終于開腔了:“這裏都是自己人,是在戰場上背靠背和敵人血拼的弟兄,我也就不避嫌,什麽話都直說……”
曹小民把他在看完所有前線戰報後的憂慮說了出來,他最擔心的是桂系、第二集團軍、五十一軍聯手把滇軍推到死戰的位置這一件事。
“在上海我們一路撤下來,那時多苦?但是大家還是互相掩護,一路撤往南京;在南京打得多慘?但大家還是不分彼此,各軍打成一個軍……”曹小民憂心忡忡地道:“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一次的壞影響,以後各軍之間不再互相信任,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就自己先逃,還會虛報瞞報軍情讓友軍判斷錯誤……”
曹小民一句話終于把大家都憋着不說的東西抖出來了!
其實在缪澄流的心中,最怕的就是曹小民把他晾在南線不管——五十七軍那種豁出去的打法是真豁出去了,要想收攏部隊可是很難的,如果沒一個堅固的後方依靠,五十七軍完全可能會在鬼子壓力下分崩離析!
“我還擔心一樣,比方說缪軍長的部隊,是在南線和鬼子拼得最光棍的;眼看爲了二十軍團能夠平穩撤出,五十七軍收到的軍令是沒有總司令部的命令半步不得後撤!”曹小民盯着缪澄流的眼睛問道:“缪老,我就想問一句,這仗之後五十七軍還敢拼嗎?以後遇上鬼子還會豁出去嗎?”
曹小民這一套說出來,明着是替五十七軍說話啊!缪澄流雖然有些激動,但卻還是沒有任何表示,隻是苦笑了一下:“軍令如山,我能怎樣?”
“如果真的軍令如山,人人敬服倒也沒事,我怕的就是各軍,特别是在會戰中損傷無數卻得不到應有對待的部隊會心生怨氣,在以後不再是那支爲了這個國家民族血戰到底的鐵軍了!”曹小民說到這好像有些洩氣:“我怕在這一仗之後,我們各部在對敵時會各自爲戰保存實力,再也無法打得起一場漂亮的會戰了……”
在座的人都沒想到曹小民會這樣說,他們也沒想到曹小民想的不是寶高戰場上如何殲滅第六師團的事情而是更大,想到整個抗戰局面!
“漂亮又怎樣?還不是……唉,不說了……”缪澄流忽然一揮手把話吞回去,這讓曹小民很是吊胃口,雖然聽别人訴苦也不好受,但他還是希望缪澄流把話說完。
當缪澄流把滿肚子苦水吐了出來,還真的幾乎把曹小民給苦倒了!
因爲徐州會戰以來前線三軍用命,不斷取得大捷,後方竟有人說發财要趁早,别等鬼子都溜跑!前線的軍隊打完仗要整補居然要行賄才能把批下來的物資拿到!
“這是真的……”謝忠也開腔了:“如果不是長官以前殺過軍需官大家有點怕你,加上這次是委座着重關照,不說其他便是我的一一二師的物資也不容易拿到……我在湖西聽說有人敢把給八十九軍的緊急物資也扣住不發,氣得韓長官要殺人;最後也還是息事甯人了,聽說是韓長官派人給誰送了幾根黃的……”
謝忠把這些一說,不得了了,幾乎人人都開始吐苦水:李添豪繳獲的大量物資幾乎全被中央軍和桂系瓜分,自己拿着上峰的一紙批條卻始終無法領到給養、五十七軍的軍饷已經欠了三個月還是于學忠給缪澄流私下送了四萬元才解決了部分問題、謝忠領到的軍糧和食糖半數有黴變……
“我早就聽說有人在背後說我們五十七軍通共,但你看看,連軍饷都沒有,讓士兵怎麽養家?我五十七軍還算好,士兵倒賣的槍支多是繳獲的;我聽說有的地方部隊連編制槍都賣給***遊擊隊了,一條槍就四塊大洋!”缪澄流連勝痛罵:“糧荒時還沒那麽嚴重,大家就圖吃口飯,開了春走私糧進來了、什麽河鮮湖鮮上市了,各部隊那是天天有人到軍部催饷呢!說實話這次要不是打的是第六師團,開始又是空投物資又是補饷銀,弟兄們又怎麽能這樣玩命?可現在呢?死了那麽多人撫恤到現在就收到一萬大洋!還有,什麽功勞都是二十軍團的,其他部隊打的是死仗爛仗,到頭來整補給養都要排在人家後邊……”
大家都在訴苦,曹小民卻不動聲色,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有個委員長罩着有多幸福!
“弟兄們,我說,我一直擔心的就是這樣,大家互相埋怨,互相不信任……”曹小民很是無奈但卻滿懷期待地逐一看過去,和每個人的眼神都交流一次:“别的戰區咱們管不了,可在這裏,我希望大家不要埋怨太多;大家要互相信任,面對鬼子要共同進退……現在第六師團還沒被全殲,二十軍團一心想走估計隻會打出一條大道便離開,那麽咱們怎麽辦?就眼睜睜看着第六師團那些禽獸活得好好的?”
“兄弟,你說怎樣就怎樣吧,大夥信得過你!”李添豪終于說話了。
“說的是,老哥也覺得信你比信你的委員長和李總司令要踏實,說吧,曹老弟想怎麽幹?”缪澄流也表态了:“昨天傍晚鬼子停火後撤是在你們打下高郵後不久,也就是說他們放棄了救援第六師團,但他們肯定會調整戰術,下一次進攻的目的就是殲滅我們;所以這幾天我的部隊也要收攏一下,還請貴軍給我壓壓陣。”
“這樣,添豪的部隊分成兩軍,由張景嶽帶一部繼續越過高郵北上攻敵;一旦師疲則由我軍疊上去繼續進攻,無論如何要把第六師團殺得片甲不留!”曹小民總算是找到一些鼓舞士氣的議題了:“剩下一部添豪親自率領,全力接應缪軍長……記住,咱們不管其他戰區怎麽亂,在這裏,我們三軍要捏成一股不分彼此,大家能肝膽相照嗎!?”
以茶代酒,大家一飲而盡,在逆境中達成了共識:不分彼此、共同進退!
但是在曹小民的心裏卻依舊陰霾不散:誰知道在抗戰前線的軍人有多委屈!打敗了茫茫如喪家之犬,朝夕相處的弟兄不斷死去;打勝了後方忙着倒物資,和敵人拼命的官兵依舊吃不飽穿不暖,連作戰物資的整補都要行賄才能有點保障。
以後還有那麽多的會戰,軍心如此散亂又如何應對呢?雖然眼前這三軍算是互相信賴,但一場國家民族存亡的戰争難道隻能寄托在個人之間的義氣上嗎!?曹小民陷入了深深的擔憂中。
(作者:按我自己的研究,徐州會戰是一個分水嶺,在此之前以中央軍爲主的戰場還算通力合作;但因爲此戰後期多起參戰派系互相推诿出賣并且風氣蔓延,此後的大型會戰陷害友軍之類的舉措就層出不窮了。再後來發展到各派系軍隊的作戰物資通過友軍防區也要交買路錢,如長衡會戰前第十軍的大炮竟會被友軍生生扣下一半……内部派系鬥争混亂如斯,直接導緻了此後***部隊單位戰鬥力明顯下降,很多敗仗打得糊裏糊塗……那些一直頂在前邊不知就裏隻知道作戰的鐵血軍人其實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