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場大勝後打掃戰場都會看見很多在敵我交錯地段的散兵坑裏整齊地趴着戰死的官兵,他們始終保持着作戰姿态,那是在同一個坑裏活着的弟兄們的傑作;前線記者總是把這情況描述成活着的弟兄爲了讓死者保持戰士的英姿這樣做,其實這也許隻是幸存者在布滿死亡氣息的孤獨環境中硬是給自己找了個伴……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軍隊之強攻不分晝夜,我空投之作戰物資大部落于***人手中,我軍已無法固守寶應,唯望我軍之頑強可保師團長一部順利返回高郵,預料今晚我寶應守軍将全部爲天皇盡忠……”坂井德太郎的這一封電報讓畑俊六幾乎石化!
在收到十一旅團的這封電報之前他才剛剛收到谷壽夫的電報,谷壽夫所帶的一個聯隊(實際上僅剩不到一個大隊人數)從寶應向南突圍,在途中一邊收攏散兵一邊南下,但卻不斷受到桂軍一七一師和五十九軍的襲擊,進展緩慢;但是在最新的戰報中卻已經發現面前有更多成建制的***攔截,番号竟然是來自新的兩個參戰部隊:五十二軍和七十五軍!
按照谷壽夫的判斷,他們能夠順利到達高郵的可能性無限接近于零!
三十六旅團旅團長牛島滿幾乎在谷壽夫的來電同時電報也到了:當面之***軍隊攻勢猛烈,高郵岌岌可危,恐不能抽調部隊接應師團本部……
難道第六師團真的會在自己眼皮底下玉碎嗎!?畑俊六幾乎癱倒——這可是他一力主張給***設下的圈套……
寶應的最南端一列已經在炮火中完全成爲瓦礫的廢墟就是鬼子的最後陣地了,他們在谷壽夫帶走了師團本部和一半的部隊後,剩下的人隻是在絕望中等死。這些鬼子也知道***不會留俘虜,也知道他們這輩子不能返回故鄉了;很多人在同袍離開前都把自己的一小撮頭發或者一片指甲交給他們讓他們帶回家鄉。
因爲視障幾乎都被雙方炸平了,戰場上犬牙交錯的雙方官兵們都隻能容身在瓦礫堆中挖出來的小坑裏曲着身體;在他們外邊的平地上就是從飛機上空投下來的物資,那裏有吃的也有彈藥和藥品。雙方的軍人都曾經嘗試過把這些在大家交錯區域的東西據爲己有,但是那樣做幾乎就是送死——無論是誰上去都搬不動那些沉重的鐵桶也躲不開來自幾個方向上敵人的同時襲擊。就這樣大批的物資就落到近在咫尺的空地上,讓雙方官兵們睜大眼睛看,卻始終無法拿到。
黑夜的時候會好些吧?至少那些***人看不見,也許會拿到一些……一個個餓得渾身發軟的鬼子意識陷入半迷幻中開始浮想聯翩,但其實他們自己也不信——到了黑夜,估計就是敵人發起最後的強攻的時候了!
“砰!”一聲孤零零的槍聲回蕩起來,雙方糾纏在一起各自在散兵坑裏呆着的官兵都不約而同往藏身處外邊瞟了一眼:一個實在忍無可忍的鬼子爬了出去,但他還遠遠沒爬到一個金屬桶前就被一槍爆頭了!
“這沒什麽,在南京我們這樣和鬼子打了十五天……”孫長慶嘟嘟囔囔地沉聲道,他一邊以快得看不清的動作從抛彈口往槍裏填了一顆子彈。他的身邊還有三個人趴在坑裏,但卻沒人回他的話——那三個士兵隻有一個活着,已經昏迷了過去,因爲傷痛和饑餓;另外的兩個人都已經戰死了,但他們的弟兄卻讓他們繼續戰鬥,趴在坑邊死死盯着鬼子!
“肯定是‘孫猴子’,别人這個時候大概都昏昏沉沉了吧?”同樣和屍體說着話,“狗鼻子”在看到鬼子被一槍爆頭後向身邊那些永遠活着的弟兄解說着:“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能夠保持這樣的戰鬥集中力的我見過的人中就隻有那幾個閻王爺,我都不行……”
戰場上密密麻麻交錯在一起的散兵坑很多,看上去僵持的雙方還有不少戰鬥力,但身在其中的官兵都知道,也許周圍幾個坑裏隻有自己一個人活着,活在死人堆裏。
戰團裏***官兵們都在等候黑夜的到來,雖然沒有明确的消息但老兵們已經習慣了部隊在黑夜中對鬼子發起進攻,他們在那個時候至少可以離開讓人連身子都直不了的小坑了……
鬼子兵們其實也在等待着黑夜,他們也明白夜色降臨時就是***進攻的時候,他們也許就死在那一刻,但那樣他們就能夠解脫了……
對于身陷地獄一般的戰場中的每一個人來說,生與死都是解脫,隻要能離開戰場……
一小隊一小隊的官兵在沿着街道的輪廓輕輕接近最後的戰場——确實是街道的輪廓,因爲街道兩旁的房子都倒塌了,街道也就不在了。這些官兵很多人嚴格來說隻是拿着武器的百姓,因爲他們沒穿軍裝,而且都是火線入伍的新丁!
“到了夜色降臨的時候,就是我們最後一戰的時候!這一仗我們沒讓五十一軍的弟兄參加,爲什麽!?因爲這是我們的家鄉,我們要親手把它光複過來!……”韓德勤長官的講話在每一個新兵的耳邊響着,不光他們還有很多穿軍裝的“老兵”(其實也是新兵,隻是早兩天入伍)都是第一次見到司令長官。韓德勤将軍已經把身邊所有部隊全部派上了,他自己隻留了兩個傳令兵既當警衛也負責下達命令!(這可不是杜撰的,在***決死一戰的時候,前線擔任總指揮官的都是這個作風,包括出名怕死的湯恩伯在南口會戰時也如此壯烈過一回,更别說出了名勇猛的關麟征、張靈甫一類悍将了……)
每一個出發的戰鬥小隊都由有經驗的官兵帶領,他們有的是百戰餘生的老兵,但很多人卻是韓德勤的警衛部隊抽調的。這些小隊的官兵都戰意高昂,因爲他們也都知道光複寶應就在眼前,知道對面那支獸軍已經扛不住了;他們是最後一擊,是這場戰鬥的終結者,是以後這片大地上的傳奇!
老天似乎不想等那麽久,中午時候就忽然開始陰風陣陣,還沒到黃昏就開始下雨了;不是前幾天的那種雨霧而是瓢潑大雨!
雨點打下來的時候讓每一個昏昏沉沉的官兵都覺得興奮起來,他們感到神志異常的清醒。但是很快随着雨水把衣物浸透,寒意開始在身體蔓延,每個人都在雨中哆嗦着……雨水很快就把藏人的散兵坑浸了個半滿!
在裏頭呆着,會在饑餓中凍死!沒有命令也沒有誰在号召,雙方的官兵忽然就打起來了,大家都沖出戰壕向對方猛撲,在外圍準備着趁夜色進攻的***各部也早就集結好了,見狀不少部隊也迅速加入戰團……
大雨像天河缺堤般傾瀉下來,雨水朦胧了所有人的視線,加上大家都沒幾顆子彈了,搏鬥的雙方都不再射擊而是往敵人撲去扭打着摔倒。被利刃開膛破肚的身軀倒下,鮮血如注般染紅了身周一大片,越來越多的人倒下,水的世界逐漸成了紅色。渾身都沾滿泥漿和血水的人們逐漸分不清你我了,大家就用罵聲來分辨——不能不開口罵,不吭聲的人可能會被雙方的人攻擊!
整個寶應南端都陷入到一片瘋狂和殘忍當中,在這裏看不到人類隻看見望不到邊的一大片人形獸在忘情撕咬搏殺……
不知什麽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陣地上因爲沒有戰火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每一個人都不能依靠摸着對方身上的泥濘衣服判斷敵我,罵聲更濃了……孫長慶、“狗鼻子”這樣的老兵卻在這個時候悄悄離開瘋狂的人群,摸到沒人的角落躲起來,冷得發抖的手中緊緊攥着刺刀,隻要有人無聲靠近就是一下子,根本不管敵我!
不知什麽時候,罵聲稀落了……“鬼子都死光了嗎!?”忽然有***聲問道。
“好像沒鬼子了!”有人回應。
“鬼子全死光了!鬼子全死光了!……”随着一聲聲大喊,喊聲開始彙集起來了。在外圍沒有加入到戰團的官兵開始打亮手電筒照到戰場上,昏黃的光柱射不了多遠,但所見之處竟都是泡在雨水中層層疊疊的屍體。活着的人在這一刻才覺得要虛脫了,很多人直接就栽倒在及膝的泥漿雨水中再掙紮着坐起來,一邊發抖一邊不知所措地等待那些從外圍過來神志還清醒的弟兄們的安排——在這一場瘋狂夜雨之戰中活下來的每一個人又有誰敢說自己是個正常人呢!?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個瘋子,至少曾經是個瘋子……
寶應光複了!首先知道寶應戰場結束戰鬥的不是***的任何部隊而是遠在南京的畑俊六!坂井德太郎坐在雨水中切腹的同時,他最後一封電報發了出去,他隻給畑俊六提了一個要求:懇請代轉東京大本營,永遠不要取消第六師團番号,因爲這個師團至死都在戰鬥,沒一人投降,他們是大***帝國的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