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在後來感動着無數國人的官兵遺言其實是文人編出來的,但是我知道東北軍裏傳出過一段話,據說是霍守義師長留下的,每次腦海中響起那段話我都心如刀絞……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初春的季節,隻要是來了南風,一日晴一日陰第三天準下雨。春雨貴如油,但是卻能侵衣入骨,讓人不由自主地發抖。
“看來明天就要下雨了,下雨好啊……”一個在擔架上閉着眼睛正在不時發抖的老兵忽然睜開了眼睛,看着已經變得陰沉的天空小聲說道。
“大哥,這一下雨可冷得厲害,你們北方人不是說最受不了這濕冷嗎?”看見擡着的人忽然有心情說天氣,在擔架旁照料傷員的遊擊隊員連忙提起興緻來和他說話。
“下雨好,越大越好……下雨了,鬼子的飛機就不來了……”老兵嘟嘟囔囔地講完,又閉上了眼睛。
老兵提起飛機,這一行人便沉默了。
運送傷員的隊伍和那些疏疏落落散在田地野地的遊擊隊員不同,他們經常是一隊隊人的前進,鬼子的飛機偶爾攻擊讓他們的時候,往往傷亡慘重。這支正在行進中的隊伍就曾經被鬼子的飛機襲擊過,那一次的襲擊至今讓遊擊隊員們心有餘悸。
……地上到處是驚慌失措撲倒的人們,傷員在驚慌中地大聲哀叫;泥土被子彈打得煙塵四濺,不幸中彈的弟兄血肉橫飛……那一次的空襲時間很短,而且僅僅是兩架飛機的幾次俯沖,但是就這樣的一次襲擊幾乎讓這支運送傷員的隊伍崩潰。當飛機走後大家看着那被棄了一地正在極度痛楚中哀叫的傷員,看着那一地的鮮血時,很多人甚至有過悄悄離開的想法,因爲害怕……
在往北撤的路上,不時可以看到他們被空襲留下的淩亂痕迹,痕迹很明顯,因爲在亂糟糟的現場旁邊都有一列新墳,草草插着根木棍的新墳。
地下埋着的是誰呢,是自己認識的人嗎?每一次當路過那些剛掩蓋的墳堆時,經過的人們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默不作聲,這是他們自發的發自内心的默哀。
曹小民也走在路上,北上的路上。
每一條路和那些向着相同方向延伸的田埂都被前邊經過的官兵和難民踩得泥濘不堪,在上面急行軍一陣子每個人的下半身就會濺滿泥漿。因爲鬼子的飛機不時會來光顧,所以軍人們把隊伍散得很開,一般都以班爲單位,而且大家都躲開最好走的大路,走在田埂和魚塘邊上,經常有人被滑倒。
聽着腳下每一步“吱吱”聲從鞋底擠出泥漿,曹小民的心情同樣的泥濘,因爲蔣介石給他的瓦解五十七軍的密令,因爲據傳五十七軍霍守義師長說的那一句話……
“殺啊!……“槐泗河戰場的喊殺連天又在耳邊響起,那一幕幕的血腥占滿了腦海。當***的火力幾乎全被那些突擊點吸引住的時候,忽然對岸的工事後全線沖出了潮水般的鬼子,一個個光着膀子端着刺刀猛撲!
槐泗河很窄,水性好的人隻要撲騰幾下就可以到對岸,當***的火力被吸引住後鬼子真正的強攻開始了;在步兵全線猛撲的時候,掩護火力全部發動,把所有***曾經使用過的火力點工事全部覆蓋住。
你們不是很能轉移嗎?看你是硬撐還是逃命!每一個在前線指揮的日軍軍官都冷笑着,隻要***硬撐着,他們很快就會被自己的強大火力殺光,然後全線達成突破;隻要***逃跑,過了河的步兵全速猛追,就會重現無數個戰場上的一幕,他們槍法精準的士兵在***逃跑的身後練習着打靶子……
“噌噌噌!……策策策!……”鬼子密集的機槍火力打得那些濕潤的土壩子整大片整大片黑泥飛起來,号稱很難看見的九二式重機槍槍口焰哪怕是透過黑色的揚塵帶依然可以清晰地呈現在五十七軍弟兄們的眼前……硬着頭皮扛吧!從東北撤出來的那一天,這些東北漢子們就已經算是把命丢在錦州路上了……“噗噗噗!……”不是偶然的一聲,是不斷響起,子彈打進人體的聲音!都是頭部中彈,在“噗噗”的響聲中似乎還夾雜着“嗑嗑”的脆響,那是子彈把頭骨打爆了……血肉橫飛,但是戰壕後的官兵依然不停止射擊,依然在槍林彈雨中作着最頑強的抵抗;沒有鋼盔的官兵經常被一槍直接把半個腦袋掀掉,有鋼盔的官兵會被打穿了第一層鋼盔進入頭部的子彈帶着向後飛跌,摔落在後邊水田裏的鋼盔一下子就成了“豆腐盆子”……但是在河的對面,那些密集的光膀子鬼子也紛紛中彈,白亮的身體上爆出血花猶爲怵目……
槐泗河的河面上已經全都是鬼子,最先出發的一群鬼子已經開始登岸了……“殺給給!”在河對岸的鬼子一線指揮官人人激動萬分,紛紛不顧***那也不算太弱的火力挺起身子用指揮刀指向北邊……
“沖啊!殺鬼子啊!……”忽然,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河堤的背後不可思議地出現了一大群穿着蓑衣,蓑衣上還沾滿了泥土的***官兵!
他們真的沒死,他們真的在鬼子上來時發動了!這些一直穿着蓑衣僞裝騙過了鬼子飛機、熬過了鬼子的炮火和槍炮彈橫飛的無形恐懼以及等待的煎熬的敢死隊發動了,就在鬼子沖上河堤後邊的掩護火力不那麽密集的時候……就在同一時間,五十七軍陣地上忽然民二四那厚重的嘶鳴爆響,那些鬼子以爲已經被他們的炮火和機槍對射解決掉的重機槍組開火了!
這些重機槍有幾挺是一直隐藏的,有幾挺是在敵人的打擊下幸運生存下來的,遭受過炮火打擊的重機槍大多數套筒已經被打穿不能水冷了;但是這沒關系,它們隻要能夠打光一條彈鏈就行!密集的機槍子彈把已經沖到河堤上的鬼子打得整片片倒下,幾乎就在鬼子倒下之處,就出現了整群不要命的中***人。
五十七軍敢死隊的好漢們身上冒着手榴彈的青煙大聲喊殺,從河堤上向河水方向猛撲,迎面上來的鬼子三八大蓋的子彈從身上穿過卻隻能讓他們頓一頓,很多沖鋒中的戰士甚至像絲毫不受影響一般……大刀片子呼嘯着橫削豎劈,一條條惶急中遞起來阻攔的胳膊帶着鮮血飛跌,一顆顆腦袋滾落,一段段斜肩帶背的身子被橫斷,隻有幾米寬的河灘上殺得血肉橫飛!
“轟隆!轟隆!……”忽然手榴彈爆炸了!每個人身上都帶着四顆手榴彈,四顆一起爆炸!勇士的血肉之軀瞬間消失在空氣中,在他們身前身後的鬼子大片大片呈放射狀被炸飛,煙霧和爆炸的烈焰把整片河灘和河堤都籠罩住了……
“殺給給!……”河裏的鬼子雖然震驚于***的兇猛頑強和狡猾,但他們也沒有回頭路了,他們隻能繼續沖上去!……煙霧的背後,***敢死隊用血肉打出來的安全地帶,第二梯隊已經在鬼子視線被遮住,火力也因爲河灘上的糾纏而停止了壓制的時候上去了。他們帶着的不是手榴彈而是**包,一個個抱着羊皮包着的**包的勇士繼續前赴後繼沖進煙霧中……
煙霧彌漫,看不清路,忽然一腳踩滑冰冷刺骨的感覺從腳下傳來——他們沖到河裏了!
我們的任務本來不就是要把**包扔到河裏嗎!?很多弟兄想都不想就拉了弦……“轟隆!”“轟隆!”“轟隆!”……劇烈的爆炸把槐泗河炸得濁浪滔天,有時在爆炸的瞬間可以看到爆炸點的河底,淤泥和着血水沖天而起,整條槐泗河炸成水汽白茫茫的一片……
鬼子的進攻停了,沒有号令就停了,是被生生打斷打停的!
硝煙漸散,翻起的淤泥把槐泗河的河水已經變成黑色,黑色的河水上飄滿了死魚一般的光膀子鬼子屍體,發抖亂晃的河水中不時冒出來一股股血紅……不知道是連續**包大爆炸的影響還是雙方真的全都停火了,戰場忽然變得死一般沉靜……
落在後方曹小民他們的觀摩團眼裏,河堤上和每一道戰壕都血迹斑斑,各種姿勢的弟兄們的屍體灑遍了戰場的每個角落;落在鬼子軍官們的眼裏,河堤上、河中間、河的南岸上全是白花花一片的屍體,那些最英勇的帝國勇士的屍體!
霍守義失神地用望遠鏡掃視着硝煙越來越薄的戰場,嘴角不住***——原來準備重建一一二師的三三一旅大部打光了,剛從後方趕來支援的三三四旅的部隊打光了……五十七軍打殘了!
“師座……咱們,咱們不能這樣把弟兄們拼光啊……”剛從軍部趕來的參謀呂延興嚎啕大哭,一手指向身後:“咱們在拼命,人家在看戲……”
“啪、啪!”兩聲脆響,霍守義紅着眼渾身發抖,用他沒受傷的左手狠狠抽了呂參謀兩記耳光:“大家聽着,咱們要都活下去了,東北軍就真的沒了;咱們要都戰死了,五百年後咱們的子子孫孫都還會記得中國有過這麽一支東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