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冷徹骨的陰雨天裏打仗,那一種凄慘能讓每一個老兵提起來都發抖,能讓每一個初上戰場的新兵蛋子被吓瘋……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春雨一來就下個不停,已經連續三天了。
整個小蚌埠已經在戰火中被摧毀了,一整片的全是斷垣殘壁,就像曹小民他們在中華門那一片廢墟。雨不大但是地面上卻是一大片泥濘,紅色的泥濘!
鬼子渡過淮河已經八天了,五十一軍和八十九軍聯手猛攻也到了第五天,但始終未能全殲小蚌埠的敵人。
“沖啊!……”沙啞的喊殺聲在綿密的細雨中幾不可聞,五個五十一軍的士兵帶着**包跌跌撞撞地撲向并不遠的一處斷牆,每一步踏在地上都會濺起那些血紅的泥漿……“叭”“叭”“噌噌噌……”鬼子開始射擊了,動作在寒冷中已經顯得非常僵硬遲緩的五個士兵紛紛倒地,凍得發僵的耳朵都聽不見他們倒下的聲音和慘叫,後邊的弟兄隻是看到他們倒下時濺起的污濁泥水然後他們早就和泥水渾然一色的身軀看上去完全就是血泊裏的一灘爛泥一樣消失在弟兄們的視野中。
“嘩啦”一聲水花濺響,彈坑裏的兩個士兵回身一看是連長老金來了。
“他娘的上不去啊!”一個士兵看到長官哭喪着臉罵了一句:“就算上去了也不知道炸不炸得掉……”
“就剩你們兩個啦?”老金有些吃驚,這裏應該還有一個班吧?上來的時候可是一個整編排。
“‘瓜皮’、‘大學生’在那邊,其他人沒見着……”兩個老兵臉色殘青,嘴唇發紫,抖個不停,他們身上穿着蓑衣但裏頭的棉衣早就浸透了。
老金無奈地拍拍他們的肩膀,往他們指的方向摸去。因爲綿綿細雨雙方的視野都受阻,這樣摸過去危險倒是不大,因爲鬼子也要節約彈藥不會輕易打看不清的目标。老金很快就摸到了另外一處彈坑,每一處都一樣,積水和爛泥都至少有兩尺深,衣衫單薄沒有雨衣的官兵就那樣站在血紅的泥水裏趴在彈坑上的爛泥上作戰。他們很多人連蓑衣都沒有,渾身都被血水泥漿浸透了,隻要坑裏有活人就算沒看見都能知道——所有人都在寒冷中忍不住牙齒磕得“咯咯”響。
“嘩啦”又是一聲水響,老金跳進了第二個水坑,這一次離鬼子近,鬼子開槍了。雖然是大白天,但是槍火在雨霧的散射下依然像夜戰一樣能看得清清楚楚。子彈打得很近,猝不及防的老金被子彈濺起的泥水劈撒了一臉,連忙撲倒的他一不小心來了個五體投地,喝下去了一大口污水。
“呃……”腥臭的血污水喝進肚裏的感覺讓人作嘔,事實上第一回喝進去這樣的血污水時老金真的吐了,但這已經是開始雨戰的第二天,該吐的都吐光了——參戰的官兵就沒有沒喝過血水的!
水坑裏有兩個人,死人,因爲老金聽不到那顫抖時嗑牙的聲音。兩張蒼白透着一絲紫青的臉眼睛半閉着,被翻過來之前還趴在彈坑邊沿——他們是被冷死的,如果中槍早就被掀到水裏了。老金感到渾身一熱一陣顫抖,難受得忍不住閉上眼睛幹哭了幾下——這是他看到的第幾個被冰冷的雨水冷死在彈坑裏的士兵了?他已經忘了……
就在火線後方大約五百米的地方有一處簡陋的戰壕,那裏是替換進攻官兵的場所。不時看到被替換下來的士兵一團爛泥似的撲到帳篷前接過一碗黃姜湯灌下去渾身抖着到裏頭換衣服。因爲夥食很差,官兵們被寒冷的陰雨淋透後回來很多人馬上就病了,當天就會燒得厲害;最後長官們發現了隻有一種辦法可以讓這些官兵繼續作戰,那就是趁他們還沒發燒時回來換一身衣服喝一碗姜湯繼續回去作戰!
老金終于到了“瓜皮”他們所在的那一堵斷牆後邊了,還好,這裏竟然還有十二個活着的。老金到身後的時候他們剛好準備好發起一次進攻,幾個敢死隊員從雨霧中悄悄往敵陣摸過去,後邊的掩護火力組都盯緊了因爲槍火暴露過的敵人火力點。忽然敵人開火了,接着看到那些一直匍匐前進已經幾乎消失在視線中的官兵一躍而起向敵陣猛撲。因爲這次他們是悄悄摸過去的,敵人發現得遲,他們看上去好像已經撲到了……“哒哒哒……哒哒哒……”捷克式震耳地響了起來,但是在雨幕中掩護火力顯得異常單薄,帶着暗紅的子彈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沖上去了!老金欣喜若狂……數到三,沒看到**包爆炸,看到的是一個人形被子彈掀翻倒下……和前邊的一次攻勢一樣,**包受潮了!兩個僅存的敢死隊員撲了上去拉了身上的手榴彈……“轟!”一聲悶響,沒看到遮天蔽日的泥漿濺起,手榴彈也受潮了,炸響的隻有一個……孤零零的爆炸沒對鬼子陣地造成什麽殺傷,進攻上去的弟兄就那樣消失在雨幕中,他們僅僅是讓地面的血水泥漿變得更紅了……
後邊準備沖鋒的官兵失望地收回已經伸出去的半截身體,瑟縮着繼續回到水坑裏發抖,頭頂上掠過的子彈好像根本對他們沒有一絲影響。
這樣的舍生忘死的出擊不是第一次,這樣的慘淡收場也不是第一次,官兵們心裏已經麻木了,就像他們泡在水裏的腳一樣。因爲彈藥的制作保存粗糙,**包和手榴彈很多都受潮了,雖然大家一般會用油布保護彈藥。很多人一直覺得那隻是在沖鋒時被雨淋到或者是匍匐前進時進水了,他們不斷嘗試繼續進攻,但是結果是傷亡慘重進展甚微,大家想不通。其實這些彈藥是在後方上來時就已經受潮了,現在真正可靠的就剩下子彈了,但是子彈能夠摧毀敵人的陣地嗎?
“報告鈞座……”四五個到火線上巡查的參謀回來了,一個個渾身都被雨水和那些紅色的血泥漿給浸透了。
“怎麽搞的!怎麽不穿雨衣!?”于學忠一見他們劈頭就罵:“你們想找死啊!?這天氣……”
“報告鈞座……不能穿啊……”一個參謀剛開腔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把話說完:“到了火線,弟兄們都沒穿雨衣,鬼子隻要一看見穿雨衣的就打紅色煙霧彈,接着對岸的大炮就砸過來,穿着雨衣根本摸不上去啊……在火線上,弟兄們隻能用彈坑當掩體,我看到弟兄們都是泡在血水裏頭打的,一個個都冷得不行了……鈞座,真的打不下啊,我看到有的彈坑裏弟兄們已經被凍僵了,就那樣站着冷死在裏頭……嗚嗚~~”說到這,幾個冒死上到火線上觀察回來的作戰參謀竟一起哭了起來!
“轟隆!”“轟隆!”……灰蒙蒙的雨天遠處不斷傳來轟鳴,有的是大炮有的是驚蟄的天雷,太遠的就分不清了。
小蚌埠的鬼子已經被壓縮在很小一塊廢墟裏,他們的陣地用步槍一槍就能打透了,但五十一軍和八十九軍就是沒辦法拿下陣地。他們如果發起集群沖鋒就會遭到對岸日軍坦克炮群的打擊,整片片被炸死,想搞爆破突擊卻屢屢被彈藥耽誤了。不到一千人絕大多數都受了傷的鬼子殘餘部隊竟然就是在眼皮底下撐着就是啃不動。
從小蚌埠外圍一直到河邊最後的日軍陣地上,血紅的積水和泥濘中都趴滿了屍體,根本分不清敵我,全是在泥水中露出被染紅的部分肢體,其它部位都泡在泥水中。那麽多的屍體,也許是太多了,在望遠鏡裏看去完全和泥沼沒分别,就好像沒有它們的存在似的。
指揮部的帳篷外又一批剛換過衣服喝完姜湯的士兵被集結好重新往火線上出發了,他們慘青的面孔、顫抖的身軀讓那些負責後勤的官兵幾乎都忍不住會在暗地裏掉眼淚。但是大家都明白,不能不硬打啊:***沒占據幾天的空中優勢早就回到了鬼子手裏,在前幾天還沒下雨時鬼子的飛機不斷進行空襲,有時可以看見整個連隊被一輪轟炸完後就是遍地屍骸殘肢,活着的沒幾個了!
不是于學忠不心疼手下官兵,這些都是他從東北帶下來的老底子部隊,但是如果不趁着鬼子飛機無法出動時全殲鬼子,隻怕傷亡會更重!
“報告鈞座,臨淮關一線被鬼子突破了,大約一個中隊的鬼子過了河……”一個參謀拿着電話看向于學忠,嘴巴在發抖。
于學忠猛地撲到電話旁一手搶過電話:“怎麽搞的?那一段是誰在守着?什麽?學道?!……告訴他,兩個小時内不奪回陣地,我親手斃了他!”
殲滅戰意料之外的艱難,更意料之外的戰鬥情況出現了;放進小蚌埠的鬼子沒被消滅掉,臨淮關一帶竟然被突破了!